夜色之下,
斑駁光影倒映在他眼中,凝眸遠望,延伸至夜曉的儘頭。
餘下此處的燈光,隻像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種突兀,不合群的色調。
“不在了。”武燭明兜兜轉轉,能找到的隻他自己,至於有無什麼響動,踏步和呼吸,加上那“叮鈴鈴”聽過無數遍的聲音,僅此而已。
時間已是耗費夠多了。天色一切如常,寂冷夜風吹過,他的回憶浮現,印記,邂逅,淵潭……今晚的一切都印在他的心中,過去的殘影還未遺失。
杳無人跡的山巒邊緣,除去寂靜則什麼都不存在。
明明什麼都聽不到也感受不到,武燭明卻莫名感覺到了……心跳,胸口,在那裡,悄然隱現出了,一種不確定,異樣的“實感”。
再看周圍,空無一人。
而不知為何路燈之間相隔不遠,白光卻是不能蓋過黑夜原本的顏色,仍留下未能照亮的破碎片影,如同光芒之中夾雜了些規律的縫隙,平平顯出這幾段滲人的寬闊大路。朝路的儘頭看去,隻覺重複無他,勾人心魄。
山巒崖峰佇立在右是天的障壁,而城市燈光在左,像是無法觸及的遙遠之地。
冰冷的燈光刻出殊異的寂靜,不見來路,不見出路,通往何方,不得而知。
武燭明,燈下,眼中仍有著他永不失明亮的神光,唯獨他這白衣來客是不請自來,徘徊許久,也不曉得他是怎麼從這單調無二的景彆中分辨出先前到過哪兒的。
找對了地方,可腦海裡存在的詭譎印象,發生過的事,又像是消失了痕跡。
是不是自己的問題,他有所懷疑,看著那無光的角落,他不禁想:
今夜,真如一潭水,幽靜,靜如死水。
該收起心中不切實際的想法,但那血色的倒影,灰白的身形,那時候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難道就這樣忘了。他之所以追根尋底,可不僅僅是為了一個真相。
該離開,暫時。
心中一顫,餘光一閃而過,燈影的邊緣。
就在那兒。
站定腳步,某種直覺迅速支撐起了他的想法,他目光如炬,認定不可能是錯覺,這次不會是巧合了。
靜,還隻是靜。
所見所感的角落,影與光的界限,一個身影逐漸浮現。
無聲無息,平平無奇。
隨著腳步變換,光影交替,直到顯出身形的全部。
是一位少女,對武燭明來說,並不陌生。
她好似憑空出現,又像是一直在等待。少女立在原地,即使夜晚無垠,她的存在,也使其泛起了漣漪。不易察覺的她的獨特,獨立於此地,彆離於他人。再看去,輕巧,逸然,質樸猶如古樸的扉頁,構成了她被人感知的那一部分。等到從這種內在的顯現中抽離,隻是一個少女撐著一副纖細的身體,甚至會讓人覺得她風吹即倒,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值得言說,隻是單薄幾件灰白衣裳,僅披掛在身而已。
在如此的黑夜裹挾之下,就連簡樸也透出一種不相襯。
少女的短發在燈光映照下,呈現出淺灰色,去除了多餘的贅述,並沒有刻意打理平整,隻是單調的散亂著,和衣衫一起隨風搖動。
等她完全從黑暗中走出,從她灰黑瞳眸中透出的眼神,沒有熱烈,少於冷漠,卻無法忽視,就隻是凝視著武燭明,滲人心魂,與其相視,隻覺,
直刺骨髓。
她緩緩靠近,淺笑淡然,不是嘲弄,也無明燦,僅僅是一種單純的,不多流露的欣悅,由此讓人有了一絲平靜與心安。
武燭明站在她對麵,正色以待。
現在想見的人已經見到,他反倒不知該從何說起了。回想起第一次,武燭明也隻是遠遠看見了她而已,要說這樣麵對麵,隻有過一瞬間。
先他一步,少女以一種平靜的語調發問:“回來了,為什麼?”她的聲音柔和寡淡,如清風拂麵低語。
“我原來沒打算走這條路的,本打算碰個運氣,結果還真讓我撞見了。現在看,上次也不單純是個巧合嘛。”武燭明笑著回應,邊說邊觀察,他還真不太記得與其相遇時的諸多細節了,與其說忘,倒不如說那時周圍的樣子不如現在這般,清晰可觸。
第一次,他看了眼時間,對,今天,是今天嗎?大概是這裡,他遇到了少女,之後……
有什麼忘了,撥動時間,不行,越是回憶,越是感到朦朧,
他得要有一次提醒,不能就這樣忘記——
叮鈴鈴,武燭明的“鈴音”適時響起,今晚一直都有,隻不過現在更響亮。鈴音不能作為提醒,但能讓他重整思緒,有些著急了,武燭明反思。
“這種時候,不常出現這種聲音。”少女指向武燭明腰間的“鑰匙串”,她說,“很輕便,也很顯眼。”她微笑著提醒,武燭明也以微笑回應,檢查下自己的“鑰匙”,沒有缺失,因為它們缺一不可,
就是把自己丟了也不能丟了它們。
“是——這些可是我的護身符,沒了它們就少了運氣,哈哈。”武燭明說,又想到原來是因為這個聲音才得以再次看到她,他看了一眼少女,那灰色讓武燭明頗有些熟悉。
攪動破碎的記憶片影,夜幕掩蓋了許多事。少女,他,不對,不止有他們。
“當時——不止有我們兩個?我真記不清了,你呢,或許你還記得。”武燭明直入主題,少女站立不動,她自然而然的笑意又明顯了幾分,
“就為了這個?你這人,難不成……”她挪動腳步,目光偶爾會停在武燭明身上,稍作停頓,又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不知在對誰說,“不是偶然經過嗎?”她低下了頭,武燭明不確定她在和誰說話。
等待是武燭明所熟悉的,這段時間,他也能整理下雜亂的思緒。
少女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明明找了很久,況且,就憑他的一雙眼睛,要是有什麼蛛絲馬跡,想不發現都難。如此說來,倒是憑空出現的可能性大些。
第一次,第一次到到她,武燭明反而是那個藏身暗處的人。
夜晚初始,他從大路的另一邊走來,步履穩健極是尋常,真有人不會注意到這樣一位來客嗎?
先讓武燭明注意到了異樣,但太遠也太暗,唯能分辨出那是一位身著樸素少女的背影,她就站在道路的遠方,衣裳輕拂搖動,為了什麼而停留。
“就是這兒了……”他隻模模糊糊聽到少女的聲音,相隔太遠,空氣中莫名浮起了微弱的血腥味,希望是他的錯覺。
再往前幾步,少女的模樣還未見到,可她所注視的,那是什麼,
不應該存在的,虛幻的複現:
血色浸染了黑夜的底色,無數的“人形”看不出麵容,不發出聲音,僅留下“影子”的模樣,他們在奔逃,他們在掙紮,影子被撕碎,人影被淹沒,一直,一直。他們試圖逃離,模糊顯出的動作彰顯著他們的混亂與瘋狂,他們是記憶的殘留,衝出景象的邊緣,又不斷重複,直到最後的最後,所恐懼的,所逃離的,終於還是追上了他們,天夜反轉,宛如一條黑色的河流,席卷而來,所有事物,終都歸於寂靜,月光隱沒,黑夜頷首。
駭人的景象,都被限製在路的一段,也儘收於武燭明的眼中。就像是某人記憶的重演,虛幻,虛假,很容易分辨。他隻遠遠看到,又有幾分真實,血腥味滲透到他這裡,變幻的場景遮蓋了原本的光影,既是幻境,不過一時而已。
血色漸漸消散,黑夜重歸主位。
回憶到此為止,少女看樣子仍沒有回答他的意思,但武燭明有一件事想確定,那複現的“情景”,他捏著下巴,思索半響,說:“允許我問一個問題,就在這兒,痕跡,遺留,什麼都消失了。那時所見果真是幻影才對,但是,不能說全是,因為……”他的聲音堅定,說,“那之後,我們所在,並不是淵潭山。”
發生過什麼,偶爾閃現的記憶,隱約使他記起另一番場景。
少女淺淺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饒有興味地看著武燭明:“是真是假,你已經有答案了,沒什麼可疑慮。”移開視線,搖頭,過了半天,才又重新注意到武燭明,見他仍是一臉堅定,她站定腳步。
“忘了,是嗎……”她微笑著解釋,“僅是殘留下的印象,也真假難辨對嗎,不過,也到此而已了。至於那之後的所謂“真實”,嗬嗬,難道該我告訴你嗎?你一直在那兒,直到我發現你之前,記得起嗎?”
風渡人靜,夜色闌珊。
那景像隻是殘留的影響,他早已有了定論。但是否有一個“彆人”,他沒得到答案,有人或不是人,在這裡或不在,是他的臆想或是真實?都不能確定,隻有繼續回憶,不是平白無故的倒影,有一個源頭,是的,他見過,
隻不過第一次他離得實在太遠太暗,等到所有的蜃樓奇景消散,他遠望過去,隻有少女佇立在燈下,她彎下腰,幻影消失後留下了什麼,在她拿起的一瞬間,武燭明覺得四周都安靜了不少,有什麼在起變化。
“流下的一滴血……”那時少女說的話他雖能聽到,但傳到耳朵裡隻剩下幾個字了。不行,武燭明想,他得走近些。
借助路燈的光,他才勉強看清了少女手中所持究竟為何物:
宛如一朵暗紅色的花,透過光線,就像血滴綻開又凝結。
少女端著這“血花”仔細查看,遠處的他也一樣。她走到道路的邊緣,從那裡可以瞭望城市。在說什麼,聽不清,再近些,夜色暗幕,可以為他稍作掩護。
“嗯?居然,來找我了。”是少女的聲音,在對話?但他目光所及沒有其他人,自言自語也不像。能聽清楚的實在太少,要更靠近,那時的他又是被什麼所吸引著呢?
隻差不過幾十步了,前麵能聽清,全憑夜晚靜謐和他的聽力。他不乏感到些奇怪,少女背後的光影,模模糊糊的,如同搖晃消逝的影子,混在夜晚的背景下,即便他眼神再好,也無法做出判斷,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有什麼隱藏其中。
“會再見的……”少女的話更讓武燭明摸不著頭腦,看她端詳著血花,嘴裡呢喃著,“就在這其中,劃開的傷口,有什麼值得你血和淚的垂青,哼,讓我幫你這個忙。”清脆的響音從少女手中迸發出來,她握緊手掌,血色的花朵逐漸破裂,其中流出暗紅如血的液體,染紅少女的手臂,順著少女的指尖滴落,然後,又滲入陰影中角落,不見蹤跡。
“僅此而已?”少女的聲音他漸漸能聽清了。
那是什麼?武燭明心生疑惑,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鑰匙串,安靜過頭了。他的直覺沒錯,自血花破碎開始,這裡便不再隻是真實可觸的環山路,氛圍悄然改變,從那血花中滲出的,不止暗紅的“血”。
“沒想到你也會問我這個問題,嗯,我好像也回答過很多次了。”少女瞭望城市,嘴裡念念有詞,在其身後,黑影隱藏了什麼。
不直接站出來隻是出於謹慎,可藏起來實在讓武燭明難受,偷偷摸摸的不是他的作風,如果可以,上前問個清楚,不是很好?
少女手中血花滲出的氣息,離得如此之近,都不能簡單稱之為異常,他清晰感受到四周急劇變化的溫度,空間的清晰感也逐漸消散。他隻有一種感覺,危險逼近的感覺,那個女孩為什麼還?
武燭明本不該來到這裡,他可以走另一條路。現在謹慎和隱蔽都失去作用,得再近些,不然的話……
“不重要,我不過是一個漫無目的的遊蕩者,不過是……”少女的話被他一字不落的聽到,
“非人的怪物而已。”
叮鈴——輕靈的響聲微小,但也足以引人注意。少女驀然回首,血花從手上掉落,在接觸地麵前就完全碎裂消逝。一瞬的對視,她灰瞳中的眼神,
凜然襲人,直至心魂。
怎麼回事?武燭明自認他不會出這樣的差錯,難不成——來不及多想了,當務之急,是要把她……
人呢?不見少女身影。
刹那之後,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淵潭山。
再後來,他就記不太清了,記憶空缺了一塊,他遺忘的那一段,隻留下對她的殘破印象,少女的不同之處以及她非常人的展現,他直到現在也不能理解。
記不得,記不清,無論是她,還是其他人或事,呈現在腦中就如同混沌一片,夢一樣,少女的身影朦朦朧朧,也僅存她的一部分,回憶至此,先前發生的事,該是一場噩夢。
至於彆處的印象,經曆過的,虛實交雜,血夜混合,是誰的臉,是怎樣的感觸,都在記憶裡逐漸變得模糊,隻記得,那應該是,嘈雜而翻騰的另一種場景,
與夜晚的死寂截然不同。
等他的視線清晰,淵潭山還是那個淵潭山,少女依舊站在護欄的邊緣,她看著夜曉,最後一麵,隻留給武燭明一個極易消逝的微笑。
山路寂靜,沒有光影的模糊,沒有血紅的蜃景,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彆無二致。眼前的道路如此清晰,燈光如許柔和,黑夜這般漫長,他沒有多作停留,繼續走著自己的路,他還有約,不能遲到,其餘它事,隻留在路上慢慢追憶。
武燭明離開時才入夜不久,現在回來,則更接近黎明。
後來他又見識了許多事,該說今夜的確漫長。
現在,隻他們二人於此。少女很平靜,她絲毫不在意身旁之人,隻顧著低頭沉思。這也使武燭明能更好地觀察她,少女給人的感覺,怎麼說,仿佛是她隻身存在於此,夜晚冷冽,不能影響她分毫,平和,自然,雖無武燭明不變不移的堅定,卻也感受不到任何軟弱或是動搖,相反,沉穩,內斂,從容,比之武燭明則更適合她。
“既然記起來了,還需要我的回答嗎?”少女看出了他的變化,問。
“該記住的一直都記得住,但是,仍有一段空缺,說不定就在那裡,我忘記了某人呢?”武燭明笑著說。
不止有他們是肯定的,因為,“長夜已然逝去,寂寥將不再。”悲戚,憂愁,憤懣,他還能記起那個人的語氣,情感,那之後呢,他身處何處?所謂長夜,不是今夜,而是“過去”,寂寥不再,又在說誰?
他為什麼會聽到這句話?搞不清楚。
少女聽了武燭明的疑問,說:“從我口中說出,就能讓你相信嗎?遇到了什麼,使你又折返回來。我提醒過你,你也該明白……”少女眺望遠方,她的聲音坦然平淡,臉上依舊帶著笑。
可能武燭明不那麼在乎發生過什麼,亦或是那句話的真意。遺忘的過去,糾結於此隻會讓他止步不前,武燭明堅信過去他的不會讓自己後悔,身邊的人,當下的事,才不能忽視,更不能遺忘。
見少女又回到出神的狀態,武燭明走近些,說:“其實我隻是抱著些許希望,畢竟那個時候你和我在一起。發生了什麼,真相又如何,我倒並不多麼在乎,不該問你這麼多,更何況我們才見過一麵,但現在是第二次了,既然如此……”武燭明做了個自我介紹,這樣的晚上沒人會聽不見,憑他亮堂的嗓音,也叫人難以忘記。
而少女不受他熱情的感染,隻是淺笑回應:“武燭明,武燭明,嗬嗬,聽得很清楚。”武燭明伸出手示意,他還不知道少女的名字。
見她笑意盎然,“我的名字不重要。”少女繼續說,“就當是先前你躲在暗處的回應好了,而且,我是誰,你不是也聽見了嗎?”
聽見了?武燭明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
非人的怪物,她是這個意思。
“要說獨特可以,怪物,實在談不上。”
“你應該明白,不能單純以表麵視人,也許現在也是相似的道理。”
兩人對視,不發一言。武燭明這才注意到,他倆一個仰視,一個俯視,與自己相比,她顯得並不多高,纖細則更甚。仔細端詳,就如落葉掩住了她的本質,一時之間,不得看出來更多。
不能以外現視人內在,他何曾不明白,隻不過,
他直勾勾盯著少女,哪怕武燭明的確見過她的某些,特殊之處,
“怪物”,到底如何呢?
移開視線,武燭明笑逐顏開,滿麵燦爛地說:
“名字不想說就不說,反正人又忘不了。”
少女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淺笑:“這麼晚還上山,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還是說好奇心旺盛,跟我一樣也不用睡覺呢?該告訴你什麼,不如你來提醒我。不要在此滯留過久,已經很晚了。”她走到石欄邊,遙望著夜曉。
“真的?那,那個血花,你捏碎它之後,才開始了變化。”
少女停頓了幾秒,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血紅色,在夜晚還是明顯過頭了,你沒見到嗎?來的那條路,直通到山頂。”
這一下點醒了武燭明,原來那時候……他回望來時的山峰,赤紅,的確很顯眼。墨翎,你的約定完成了嗎?
“過去在夜曉發生的……”武燭明有一個推論,但沒有依據。
少女凝望遠方,自說自話似地低語:“誰知道呢,不過偶然找到了它。隻知道是過去留下的凝結,封存著某種“過往”,悲戚的往事幻影,不過滄海一粟。可能創造這血凝的人,也曾深陷自己的念想不能自拔吧。”
“可是,這不是什麼幻境或者過去,它就在你手上,而且真實發生了……”武燭明嘴上說著真真切切,其實他對那一段的記憶完全模糊了,這樣的情況很少發生。不應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鑰匙串,還是不解。
“你,真什麼都不記得了?不用太擔心,我說過,血凝不過是另一種表象,讓我們暫時觸及真實的一麵,不外乎冰山一角。”少女回答,她對武燭明的遺忘並不了解,起碼她自己還記得很清楚。
碎裂的聲響,滲血的穹頂,與夜晚不相稱的躁狂,被撕裂的血影,到底是誰,什麼時候,武燭明記得一些碎片,卻不能將其拚接完整。
朝少女方向看過去,蒼白的燈光融於夜色,武燭明和她的距離似乎被拉長了,黑夜浸沒血色,卻不能掩蓋住她的眼睛,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我還以為你已經下山了。很晚了,還不走嗎?”少女突然問。
“遲早要回家的,隻不過不是現在。”他回答。
“早知道不該現身,免得你來問東問西。”少女說,“已經遺忘的就權當做一場夢好了。該放在心上的,不還有更重要的事嗎?”
確是古怪的夢,他想。“如果不是你一晃眼就不見了,也不用我再來一次了。”武燭明的聲音溫和不少。
半晌沒有聽到下文,晚風拂過,還要多久才等到天亮?
少去交流,靜謐馬上占據了主位。兩人都麵朝夜曉沉默,武燭明拆下腰上的物件,擺弄一番又裝回去,縱使如此他也檢查得格外仔細。少女緩緩依靠在護欄邊,前方是懸崖峭壁,還有遙遠的“夜曉”。
“我問你,回來是為了什麼。”少女望著夜曉,忽然問。
“為了,嗯,找你?問你那些話,還以為能理清楚。哎,你一定曉得不少吧,為什麼——算了。”武燭明半天又把話憋回去了。
“我問的是,為什麼你想知道,隻是出於好奇?要是我不出現,你又該怎樣?”少女緩緩說。
這次武燭明沒答話,見他一叉手,好像問的是彆人,故意做出苦惱的樣子。少女斜視武燭明,他既然執意要回來,大概是有某種自信,況且那個時候,他也是早在一旁觀望,這家夥,嗬嗬。
兩人的目光一直被夜曉所吸引,她掃過武燭明一眼,問:“原本我以為遇見你已是今天的最大意外了,沒想到你竟然會折返……瞧見什麼了,才會想著回來一探究竟?”
武燭明挑了挑眉,今天的事要講的話可耗時間。周邊安靜的出奇,按說現在有人也不奇怪,這條環山路是經常有人走的。來時的道路清晰可辨,夜曉的繁華也不因遙遠而讓人無法體會,然而以前在山上停留時,武燭明會覺得淵潭山是“夜曉”“白岩”的一部分,可是今晚,行走在淵潭山,他始終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講多了無用,雲哥還在等他,少女仍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知道她還打算在這停留多久。武燭明靠近正思索的她,問:“你還要繼續待在這兒嗎?”
“為什麼不呢?看看我們城市的夜景,夜曉,它在過去有很多名字。”
她的目光流連於夜曉的繁華,少女並不煩悶人潮的聚集,城市給了人們一個無底色的背景,同時也收留了她。
“夜曉”的存在獨一無二,它從過去到現在都稱得上神秘。武燭明自小就與它結下緣分,直到現在也不敢說熟悉它。“夜曉”古時候的事他隻是略有耳聞,以前,“夜曉”是不太為人所知的。
“你是最近才來夜曉的嗎,怎麼樣?跟你一樣,它是很有氣質的。”武燭明不願沉默延續,輕快地說。
“如果最近以年計算,那就是了。”少女不緊不慢地回答。
對“夜曉”的談論不嫌多,可武燭明對城市和家的記憶中,還夾雜著今晚的諸多事——讓他有了一絲憂愁。他收斂了幾分笑容,轉頭看向少女,她沉默著,不知是否有這種心思。
“也好久沒回去了。嗯,家裡的物件還沒來得及換,而且得儲備些——也沒趕得上去看他們,院裡也該打掃下最好,堆著可彆生了蟲……”少女自言自語,似乎她還有很多事要做,說到這些的時候,少女才走了會兒神。
她一直在看夜曉的某個方向,武燭明微笑,看來並不隻有他在乎。
“沒能回家?”
“偶爾。”
武燭明陪著少女吹夜風,空曠又清冷,但能讓人靜下心。在他身旁,自剛才開始,少女就有些恍惚,一直在想彆的事。
“夜曉”的一個代名詞是廣闊,這也意味著它有著很多事未被人知曉,從很久以前夜曉就怪事連連,這也算是它的獨特所在,但這一次,淵潭山的征兆,讓武燭明有種被烏雲籠罩的預感。
從夜曉到淵潭,他已走過一條晦暗的道路。
凝望遠方,順著偶然覺察的違和感,武燭明多了些留意,在那個方向,晚上是一片黑暗,如今卻閃動著光影;華光之外,繁華的角落,還沒等到天亮,是什麼等不及在城市中攢動。
他熟悉,所以才能察覺,很遠,但他看到了些許不尋常。
月光蒼白,比往日更甚;少去人們的燈火,更遠處的地域,連光都無法滲透,幾乎無法被看見;飛鳥不應該在此時往返,它們盤旋在樓宇之間;風也不時改換方向,朝著未知的終點流動;就連黑雲也遍布稀鬆,暮色比平時壓得更低,平時輕鬆視見的“明塔”頂端,現在也無法看清,暮雲像在遮擋掩埋什麼,既是遠離,又在隱藏著什麼。
望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通往夜曉更深處的諸多道路,卻不同往日的川流不息,少有的行人放慢了腳步,車流也改變了行程,封了路?
平日裡武燭明常常走動的樓棟,如今燈光不滅,人影跳動,在他們的晨曦早早亮起燈,武燭明向來作為看著他們的那個“編外人員”,深知他們的忙碌代表著夜曉的不安分。
凝視許久,更遠處,他所不能見,不能至的某處,
一個未知的方向。
“夜曉”的無數個中心之外,多了一個若隱若現,似有似無的古怪“中心”。
有一種不安,一種變動,在這淵潭山中流淌,也在這“淵潭山”之外,顯現。
今天以前,夜曉還沒有這種怪異的湧動,難道是他久疏觀察了?
眉頭緊皺,也不見笑,還談不上焦躁,轉頭回神,少女也在看著他。
“你待在夜曉的時間足夠長。淵潭山的變化,也代表著夜曉的某些前兆,它們彼此相融。你明白的,比起夜曉,此處發生的一切也可算是微不足道。”少女如此說。
“這就是你在這兒出現的理由?”
“如果我真的確定什麼,還會在此悠閒看風景嗎?展露的不過片影,不能下定論,到底是攪動淵潭的洪流,還是曇花一現的異象。”少女的語調自然,她反問,“你從夜曉來,和我一樣在這兒徘徊,發生了什麼,不如你來告訴我?”
夜晚,武燭明默念,盤踞在淵潭山,他抬頭向“朔峰”望去,
“那個女人,一直在那兒嗎?隻和夜晚作伴,太無聊了。”他想。
夜曉,無論是顛倒晝夜的逆流,還是這山上的其他人,今晚的一切,都被你看在眼裡嗎?武燭明想起了他的那位哥哥,對他來說,這些何足掛齒。“你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吧。”他心想,沒注意到,自己又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了。
一旁,少女看他像是交了好運。
“你似乎很在意夜曉的事,可好像又不怎麼擔心?”少女的問話讓武燭明回神,她正盯著武燭明,武燭明笑著回答:
“擔心,光擔心有什麼用?如果不能一直陪著看著,誰能心安?現在我們身邊就有那麼一群人,在為了夜曉忙裡忙外呢——隻有人,最使人擔心,也隻有人,最在乎他人。”
說完好久,沒等少女說話,就聽到靜默中笑音一陣接著一陣,武燭明笑起來就停不住,好一會兒才見他喘著氣打住了。
“抱歉,抱歉,是扯遠了,哈哈。說起來,又耽誤他們事了,我原本想著既然已經摻和進來,不如一探究竟,借著今天的巧合,給他們帶點兒驚喜也好。結果陪你在這半天,也隻看了風景。還是太嫩了啊,如果雲哥在這兒,就不會跟我們打哈哈了。”武燭明的語調充滿活力,他轉念想起什麼,笑說,“回來不也為了我那勞累的哥哥,讓他少費些心神。這時候,他巴不得把所有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嘞,估計正忙的焦頭爛額吧——嘿,雲哥,你也在等今天嗎?”
聽他的話,不隻一人,難怪。見他笑意盎然,少女問:“雲哥?聽起來你很信任他,是怎樣的人。”
武燭明輕鬆地放下雙手,臉上寫滿了回憶,不時還能聽到他的嗤嗤笑聲,少女見他這樣高興還是頭一回。
“堅定一心,最在乎他人,在乎夜曉,得到所有人的擁護,除了他沒人可以稱得上。還沒天明嗎?我的雲哥,可彆白了頭。”
就像他的那位“哥哥”站在眼前,武燭明笑咪咪地自說自話。
女人對他的燦爛隻抿嘴一笑,心中默默記下武燭明的熱情,至於那位“哥哥”,能讓身邊人如此放下心……
在乎夜曉,在乎他人,值得所有人的擁護,
她閉上眼,夜風輕語,聽起來,
他承擔了許多。
“他肯定想見一見你。”武燭明忽而來了一句。
沒有回答,也是情理之中,雖說雲哥在市裡頭是個人物,但工作還是比較隱秘,這樣講恐怕沒人會答應。
“心領了,在其它時候,沒準我能與你說的雲哥夜談一陣子。”少女回答道,而後又自語,“還沒回來,她在淵潭山待太久了,怎麼辦好……”
“你在等人嗎?”武燭明問。
少女神情自若,遙望夜曉淡然回答:“隻是陪著她罷了,不是她的話,你也見不到我。”
哦?今晚有預定的人還挺多,如今都流行深夜赴約嗎?武燭明心想,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另外的機會再見到少女。
“聽我說,如果你在探究什麼,不是現在。”少女突然起身說道,“我已去過淵潭山的大多地方,在遇到你之前,在遇到你之後,僅是這段時間的所見所得就足以讓我們警惕。淵潭山沒有隱藏,它所預示的,可說不上好事——”
兩人站在寂靜大路的中央,她所說的,除了武燭明,隻有黑夜會聆聽。
悠揚的音色,不同於平時的鳥鳴悅動,它帶著明顯的節奏,很不明顯,從遠處傳來,從淵潭山的更深處傳來,滴咚,滴咚,像是水流滴落,樹葉摩挲。不為人所注意,在此刻的夜裡它是唯一的標記,格外奇異,又令人神慌意亂。
混在其它雜音中,不太引人聽見,但他們都覺察得到。
“你最好快些下山。”少女莊重起來,目光淩人,給人以無言的壓迫感,“我留在這兒可不是為了等你。沒人能預料到之後將如何,福禍難料,我和你不同,無論為了什麼,不要讓自己置身險境。”她的語速比平時快些。
這是在擔心我?這家夥,比看起來要親近人嘛,一起下去也好和雲哥碰頭,可她得等人。武燭明稍許展露笑容,剛想說點什麼,一陣刺痛從胸口處傳來,又是那種莫名的實感。
他聽到了,淵潭山的回音,心跳……
刺痛和怪異的感覺隻一瞬便消解不見,可武燭明卻一動不動。
說起來,他探究的原因之一,深刻的痛楚,都快忘了。如果真要說有一個源頭,他所感受到的,最接近這夜晚的,那印記,就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