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池高聳在荒原之上,在殘陽的照射下,卻散發著蒼冷的氣息,宛如荒古留存下來的巨獸。
城池甚是殘破,且通體沒有一塊磚石,竟是純以乾土夯築而成,卻經曆歲月時光衝刷而屹立不倒。
這座沒有包磚的城池自然不是宋州城,而是東周戰國時代遺留下來的古宋國都城,位於今宋州以東。興建此城的,乃是宋國末代國君,也是一代雄王,宋康公戴偃。因此,此城也被稱作“偃王城”。
戴偃繼位之後,不久便自行將宋國由公國升為王國,整軍經武,與周邊強敵開戰,“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裡;西敗魏軍,乃與齊、魏為敵國;滅滕伐薛,取淮北之地”,威震天下,被稱為“五千乘之勁宋”。
然而宋國樹敵過多,戴偃年老後又昏聵,齊、楚、魏遂聯合組織大軍,三國伐宋,終於瓜分其地,宋國作為殷商的最後遺脈,從此消失在曆史的煙塵中,隻留下戴偃修建的這座新都,供後人憑吊。
偃王城雖然純以夯土築成,不用石料,但技術在當時一點也不落後。上古炎黃之時,華夏就有了石城。後來華夏先民發現,將土夯實作為城牆,可以遠比石城城牆厚實,又降低成本。
泰西諸國的石城牆厚度往往不到一丈,難以抵禦投石器甚至大型弩炮的轟擊,但夯土牆厚度甚至能達到兩丈,更能緩解石彈的衝擊力,哪怕是巨型的霹靂投石炮,也很難對厚實的夯土牆形成有效破壞。由此而言,華夏的城守之法,技術含量其實遠在泰西諸國之上。
夯土牆甚至可以擋住大水,不被衝毀。但久泡後,退水太快,會垮塌。因此唐代才開始普及夯土之外包磚,譬如現今宋州的城牆,就是夯土包磚而成,曾在張巡、許遠鎮守之下,擊退安史叛軍的多次猛攻。
此時,黃巢部義軍正向著偃王城魚貫而入,砍伐林木修築工事,補全廢牆的缺口。由於有城牆遺跡可以依托,能極大地減少紮營的工作量,又獲得驚人的軍營防禦力。
得知宋威部已經抵達正前方之後,黃巢令軍隊倍道兼行,向宋威軍背後迂回,做出要和王仙芝前後夾擊宋威的假象。宋威大驚,命步卒組成戰鬥陣型,向宋州城牆方向靠近,準備背城應戰,沒想到黃巢虛晃一槍,隨即軍隊向東疾馳,在宋威的輕騎來得及追襲之前,就搶占了偃王城這一處戰略要地。如此一來,即將由東麵而來的齊克讓,行軍路線側翼也將被黃巢軍所威脅。
消息傳到宋威營中時,銀盔銀甲,須發斑白的老將,諸道行營招討草賊使宋威並不惱怒,反而撫須而笑。
“人言落第書生黃巢奸狡,果然比王仙芝多個心眼,竟擺了本帥一道。”
他身旁是一位約莫五十餘歲,方麵闊口,雙目如炬,腰縛長刀的中年男子,身披紅色鎧甲,頭戴赤紅巾幘,宛如一團烈火。
此人乃是宋威之弟宋玦,綽號“天刀”,武藝尤在宋威之上,號稱有萬夫不當之勇。宋威破南詔,敗草軍,多得此弟之力。
“黃巢雖奸,有何可懼?在絕對力量麵前,任何小智都隻能如同日月照霜雪,被無情地消滅。”宋玦決然道:“愚弟不才,願斬下黃巢首級來獻。”
“不忙。”宋威搖手道:“雪帥馬上就要趕到,我們不能獨占戰功,還是得賣他一個麵子。來人啊,傳本帥軍令,就地紮營,埋鍋造飯,待齊帥抵達之後,一同破敵!”
傳令兵進來,唱了個喏,出營而去。
而偃王城中,朱溫對黃巢道:“老師,宋老賊見我兩軍組成掎角之勢,果然不敢輕易進攻。”
黃巢長笑道:“宋威昔年攻南詔有功,反被左神武將軍顏慶複陷害,奪其軍,從此變得謹慎起來,卻是未免謹慎得過了頭。”
“我軍實力不及王兄所部,昔日斬殺天平軍薛崇,不過用計誅之。哪怕吾搶占了偃王城,但趁我軍立足未穩,又伐柴取土補全廢城之時,以精騎長驅,步卒繼進,未嘗不可取得大勝。如今我軍紮營已畢,宋威也隻能等齊克讓來,再圖決戰了,一切皆如本座所料。”
一邊黃巢的外甥林郎君急忙讚道:“舅父高明,智珠在握,算無遺策,宋威怎是舅父對手!”
朱溫則道:“宋威雖稱名將,謀策確實不及老師遠矣。如今要擔心的,隻有那雪帥齊克讓了。”
黃巢撫須頷首:“絕海近來用飛鴿傳信給為師,告知齊克讓所部雖有數萬,但真正戰兵,不過五千人,餘者皆為輔兵夫役。那‘鐵嘴無敵’劉漢宏言說泰寧鎮近來財政吃緊,裁減兵員,倒也不假。”
劉漢宏,正是那個在王仙芝帳中屢次出言挑釁朱溫的兗州訟棍之名。“鐵嘴無敵”,則是此人的綽號。
“然而縱然隻有五千精卒,又怎能小覷?昔年康承訓率軍討滅明教教主龐勳起事,挽大唐於將傾,所倚重的,便是風帥麾下的三千沙陀鐵騎。戰後康承訓上表奏功,讚曰‘代北三千騎,可敵十萬師’。”
“‘祁連雪霽’齊克讓,昔年鄯州一役,曾擊破二十萬吐蕃大軍,絕非浪得虛名。對上此人,必須小心行事。”
如果此言是當著王仙芝麾下的武林群雄,自然是顯得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但如今兩軍已經分營列陣,黃巢在自家軍帳說話,完全是出於理性的考量。大唐四帥,成名多年,威震天下,決計不是徒抱虛名!
議事既罷,已是晚間,朱溫回到自己作為營將的單間帳房當中,倒頭就睡。
越是麵對緊張的局麵,他睡得越是香甜。
就譬如高平陵之變前夕,奸雄司馬懿之子司馬師聽得父親政變計劃,依然安睡如常。
人活著,其實也很累。假若明天落敗身死,腦袋掉了碗口大一個疤,也無非是永恒的一場酣睡罷了。
夢中,朱溫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時刻。
幾個頑童在潔白的河灘上玩著水,堆弄著河灘上的細沙。
孩子們會用自己的作品互相攀比。
“瞧,我做出了什麼?”
一個頭發帶著微黃的小孩得意地叫道。
眾人看見沙子被堆成了一座精巧的城堡,連城堡上的雉牒都隱隱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