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揚沉默良久:“我自知心中種魔,始終繞不過一個道坎——人死如燈滅,記住他們還是忘記他們,又有何用?”
孫庭芳略加思索,放下茶杯,炳若觀火地看著秦揚。
“將軍,十年前陣亡的十萬大楚英魂,你又記住了幾個?”
秦揚難解其意:“自然說不上名字。”
孫庭芳再無半分笑意,蒼老帶褶的眉眼之中,透著包容滄海桑田般的深邃。
“那些已故之人雖隻能留存於汗青一角,可十年來,不再有黎民因戰亂流離失所的悲劇,不再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像。不會有任何一個楚人可以把那十萬個名字都說的上來,可也不會有一人會否認,這萬家燈火下的闔家團圓,是他們的血換來的——這便是對他們最好的記憶。”
堂內安靜下來。
孫庭芳對這“最好的記憶”的詮釋,深深打動了他。他一直堅信,大丈夫行於天地,不可愧於身前生後之名。
所以,他懊悔自己的無能,無法帶那些已故之人回去,讓他們被後人記住——
可後人記不住他們的名字,又如何?
哪怕世間已再無一人記住他們,可犧牲是真實的,被堅持的大義亦正在實現。英雄需要被銘記,但不被銘記的,為何算不得英雄?
過了不知多久,秦揚拿起青虹劍,站起身,緩步走向堂外。他伸出左手,雪花落在掌心,眼見化成了水滴。
青虹出鞘,他縱身一躍,儘管精力還未恢複,可此時他心中有感,身體也輕盈了不少。青芒在漫天的飛雪中,時而如狂龍,時而又若飛燕,劍氣破空呼嘯之聲,正向茫茫天際訴說著一曲長歌。
聽到院內劍鳴聲,驤騎營的將士紛紛來到院中。他們無一人出聲,全都靜靜地看著那一人一劍。縱使他們沒有參加那場戰鬥,可從劍舞的韻律中,仿佛親眼目睹到彼時的慘烈和悲壯。
每一式,都透著視死如歸的果敢。縱然斬不斷這無窮無儘的雪花,可人在劍就在——
要與蒼天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
劍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原本紛亂的雪花,追隨著劍身跳動,如同舞者手中所執的彩練。劍嘯聲低沉下來,長歌當哭,每個人都從劍語中讀出了萬般不舍。
此時,謝婉兒和趙語柔站在夥房簷下。二人一個精通音律,一個善於舞蹈,雖為女流,卻也品出了一番壯烈與悲情。
謝婉兒實在看不下去,側轉過身。
醫者仁心,那些亡故的將士往日裡多和她打過交道,有些人前一天還剛剛從她這裡拿了驅寒暖身的藥,可一夜之間就再也不見。
“我知道他一直心裡很苦,可他從來不會表現出來。”
趙語柔始終緘默不言。
那些將士可以說是為她而死,雖然身為楚國軍人,領了將命,為保護上位犧牲是職責所在。可人非草木,又豈能無情?
鏘!
劍刃猛地插進積雪下的青石板,秦揚單膝跪下,一手緊握住劍柄——
這一劍,飽含沸騰的熱血,和流不出的眼淚。
“拿酒來。”
顧瑤端過來一碗酒,不像往日裡那般嬉鬨,默然遞給他。
秦揚將碗中酒水緩緩倒下,融入雪中,化出一片晶瑩。
“秦某無能,連諸位的遺骨都帶不回去。他日若能回楚,必定為諸位立下衣冠塚,讓後人知曉諸位的事跡。生死兩隔,此後無法再一路為伴,等午夜夢回時,再與諸位把酒言歡。”
孫庭芳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堂前,朗聲說道:“秦將軍,你可否發覺,你的武藝又精進一步?”
在關府之戰中,秦揚的表現可謂驚為天人,如狂暴的蠻龍一般,將劍下之敵摧枯拉朽。可正如孫庭芳剛才所說,剛則易折,最終他力竭倒下,若非還有後手,此時恐怕已成階下之囚。
一日之內,他經曆了大起大落,身和心都從高歌猛進墜入到萬丈深淵中。此時,經過孫庭芳的指點,他壓製住了心中的魔障,眼神清澈不再有一絲渾濁。
方才舞劍,招式的暴烈剛猛更上一層,又多了幾分風輕雲淡。倘若一路凱旋的實戰將他十年所學融會貫通,現在已然稱得上心領神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