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如此是好?
五百名被免官吏突遭橫禍,真要追究原因,內閣和吏部手段粗暴,也是原因之一,要是他憤而不平,慨然上了一份彈劾奏章,自己和張居正就坐蠟了。
方逢時忐忑不安地拱手行禮:“晚生見過海公。”
海瑞拱手回禮:“方部堂,宋都使。”
方逢時小心地問道:“海公昨晚也在這裡?”
海瑞點點頭:“是的,原本想著早點趕到通州驛站,好趕今天最早一班船,被耽擱了。”
方逢時繼續說道:“凶徒居然敢在通州驛站放火,危及數百上千人,真是喪心病狂。晚生覺得沒有人指使,一般人不會如此膽大包天。”
海瑞看著方逢時,目光炯炯,無比銳利,看得方逢時心裡越發忐忑。
海公,我又不是幕後主使者,你這樣盯著我看,人家發虛啊!
“老夫知道方部堂心裡的意思,幕後主使者,最好是反對考成法的那些人。證據確鑿,你和張太嶽就能從此脫身,還能奮起反擊,把考成法繼續推行下去。”
海瑞的話讓方逢時喏喏不知如何回答。
海公,你說話也太直了,這叫我如何回答?
海瑞轉頭看向宋公亮,“宋都使,錦衣衛查到相關證據嗎?”
宋公亮搖了搖頭:“回海公的話,沒有。錦衣衛暫且隻查到他們四人是受人指使,具體受誰指使,需要把帶頭的那人抓到,才可能水落石出。
不過依晚生多年辦案的經驗來看,幕後主使者如此謹慎,肯定不會在帶頭人那裡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海瑞點點頭:“有道理。方部堂,大明辦案還是要講證據的,不能空口無憑。”
他的逼格和咖位擺在那裡,就算方逢時是吏部尚書,也不敢擺上官姿態,隻能老老實實受教。
“海公教誨得極是。晚生身為吏部尚書,朝廷重臣,絕不會行那栽贓誣陷、挾嫌報複之事。”
方逢時現在隻能祈禱,海瑞千萬不要因為此事上奏彈劾自己和張居正。
他的彈劾奏章遞上去,皇上也會為難,反對考成法的舊派官僚會備受鼓舞。後續的考成法推動,會遇到極大的阻力。
考成法是新政改革第一劍,也是開山辟路的第一劍,它要是遇到阻礙,後續的新政改革會遇到大麻煩。
海瑞又開口了,“方部堂,你猜幕後主使者是反對考成法的人,老夫還猜幕後主使者是那些工廠公司的人。
據說灤州太原根本不想要這些被免官吏,是張元輔硬逼著要塞進去。為了阻止這些人去灤州太原,在通州下手,最合適不過。”
方逢時的心狂蹦亂跳,海瑞真是名不虛傳,又被他看穿了。
張居正堅持把這近五百名被免官吏塞進灤州、太原的工廠公司裡,名義上是“廢物利用”,支援工商實業,真正用意方逢時是知道些的。
少府監掌控著大明經濟命脈,身為內閣總理的張居正甘心嗎?
肯定不甘心。
他知道少府監直接聽皇上之命,想接管肯定是不敢,但是往裡麵塞人摻沙子卻是可以的。
近五百被免官吏去灤州太原“支工”,其中有幾十人做得出色,張居正把他們官複原職,找借口留在這些工廠公司裡。
官帽子在內閣和吏部手裡捏著,你說這些留在灤河和太原的官吏,到底會聽誰的。
這一批有近五百,後麵還有第二批,第三批,一千,兩千,源源不斷,持續下去,張居正能在這些受少府監掌控的工商實業裡,摻入足夠多的沙子。
但張居正如意算盤,少府監和灤州、太原就看不出來?這些工商巨擎,個個都是人尖子裡的人尖子。
何況少府監太監楊金水,那可是深不可測的人。
他們能坐視張居正往自己地盤裡摻沙子?
通州驛站放把火,燒的是張居正的內閣和自己的吏部,嫌疑最大的是反對考成法的那夥人,一般人誰會想到是他們啊!
在方逢時驚疑不安時,海瑞又開口了:“這隻是老夫的胡亂猜測,沒憑沒據的,老夫不敢亂說。不過此事,方部堂,老夫還是會上疏彈劾你們吏部和內閣。”
方逢時心裡一涼,完蛋!
海瑞的彈劾奏章,殺傷力是一等一,自己和張元輔會被這份彈劾搞得焦頭爛額,手忙腳亂。
“老夫要彈劾你們,除惡不儘,心存僥幸。年終考成不合格者,就該依章辦事,直接免職,送回原籍。
非要心生什麼不該有的憐憫,給這些不稱職的混賬一個改過的機會,送去支工支邊,結果被貪官汙吏的受害人伺機報複。
這些混賬是罪有應得,卻也殃及無辜!
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內閣和吏部執行考成法不堅決,左右顧盼!甚至連混在其中的蛀蟲害蟲也不見清理,隻是免職了事。
皇上如此信任爾等,委以整飭吏治厚望,你們就是如此回報皇恩的!
老夫看,你們還得跟少府監學習,搞離職審查。不管是免職還是調任,離職就審計該員經手的財務,稽核此前辦的事,審的案。”
方逢時看著海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樣的彈劾,其實是在保護自己和張居正。
先是把通州驛站大案定了性—受害人對貪官汙吏的報複,又借著彈劾訓斥的機會,督促張居正和自己,快把考成法推行下去。
犯錯的直接罷免,該追究責任的追究責任。
海瑞這一招更狠,更招人恨!
張居正和自己一旦執行,受害的官吏們會把一半的帳記在海瑞頭上,等於是替他們分擔了一半火力。
海瑞大聲說道:“方逢時,你回去和張居正一起候著老夫的彈劾參奏吧!”
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方逢時紅著眼睛,對著海瑞的背影,拱手長揖,嘶啞著聲音說道:“晚生方逢時,恭候海公的彈劾!”
宋公亮看著海瑞的背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海瑞回到住所,大聲道:“我們做中午的船,老老實實趕路。”
舒友良問道:“不玩兵法了?”
海瑞大手一揮,“不玩了。”
“老爺,你是不想玩,還是玩不起?”
“玩不起?”
“老爺你玩不過彆人。”
“混賬,老爺是那樣的人嗎?”
海瑞想起驛站大案的重重內幕,還有自己下江南要辦的那些事,不由地有些惆悵。
舒友良看到他樣子,心裡一咯噔,我是不是話說重了?
“老爺,你沒事吧?”
“沒事,隻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舒友良感興趣了,“老爺,什麼事?”
“這世上,事可以分好壞,人卻難分善惡。”
舒友良搖了搖頭:“太深奧,聽不懂。
我隻知道,老爺,我們得趕緊下江南,趁著價高,把那幾箱子舊衣物賣了。
按照時新的說法,叫盤活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