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焦急地站在船頭上,恨不得腳下客船插上翅膀能飛,馬上就飛到華亭縣城北門碼頭上。
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
堂堂前首輔,東南第一名門的徐公府上,居然被一群鄉民襲擾。
這些鄉民還當眾羞辱徐公。
當時接到書信的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倆,完全不敢相信。
知道徐公是誰嗎?
前內閣首輔!
上台元老啊!
輔國大學士啊!
還有天理嗎?還有王法嗎?
一想到這裡,王世懋的心就跟火燒了一樣。
接到急信,他馬上從數十裡外的太倉出發,急匆匆趕來華亭。
在他的焦急不安中,客船終於靠上了碼頭,早就等候已久的袁道安連忙迎了上去。
袁道安是華亭人,舉人出身,鬆江名士,被延聘為《詞林》報紙編撰。
是他寫信派人連夜帶到太倉,通知王世懋兄弟的。
袁道安也是一臉的焦急,“見過麟洲兄,鳳洲兄怎麼沒來?”
“唉,真是不巧,家兄崴了腳,行動不便,就叫在下來了。平之,徐府情況怎麼樣?”
袁道安連連跺腳,“唉,真是有辱斯文啊!徐公乃國之柱石,東南宗師,今日卻遭此大辱,如何不叫我等扼腕悲歎啊。”
“上馬車,平之,我們在車上說。”
“好。”
鑽進車裡,放下簾布,車夫吆喝一聲,兩輪馬車緩緩啟動。
王世懋馬上問道:“平之,你快把詳細情況說一下。你在信裡隻是潦草幾句,說得不清不楚,害得我擔心了一路。”
袁道安歎了一口氣答道:“唉,都是戴鳳翔這個斯文敗類引起的禍事。”
“江蘇巡按禦史戴鳳翔?他現在蘇州掛了告牌,發了十幾條告令,威風凜凜,確實有針對少湖公的意思。”
“麟洲兄,朝廷朝報公示,派了海公為江蘇巡撫,有查辦蔡國熙自縊的意思。江南上下,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海公此次南下江南,十有八九是要對付少湖公。偏偏海公一入山東就失去蹤跡,誰也不知道他微服私訪去了哪裡,又查到了什麼。”
不怕海瑞來查案,就怕海瑞沒蹤影。
你光明正大地查案還可以遮掩,微服私訪就讓人難受了,誰也不知道你查到了什麼,提心吊膽地等到你出來,甩手就是王炸,誰受得了啊!
“人心浮動,江南官紳更加心慌意亂。隻是萬萬沒有想到,最先蹦出來跳反的,居然是戴鳳翔這個敗類。”
王世懋右手食指和拇指輕輕捋著胡須,微眯著眼睛,“戴鳳翔深受少湖公大恩。隆慶年間,海公清退徐府田地,時為吏部給事中的戴鳳翔還上疏彈劾海公魚肉鄉紳,為徐府打抱不平。
怎麼轉眼間換了一副麵孔?”
袁道安搖著頭說道:“唉,那時是那時,此時是此時。
那時少湖公是內閣首輔,權傾朝野。此時少湖公隻是告老榮休的官紳,空有榮名,已無實權。
而海公簡在帝心,現在榮升江蘇巡撫,正好成了戴鳳翔的頂頭上司。上一次惡了海公,戴鳳翔挖空心思想彌補,於是便有了這番做作。
他十幾份告牌發出,蘇州、鬆江震驚,許多左右顧盼的官吏縉紳們,紛紛學著他的樣子,對徐府和少湖公落井下石。”
王世懋點點頭,“跟家兄和在下猜測的差不多。那些襲擾徐府、羞辱徐公的鄉民,號稱是少湖公家人,又是怎麼回事?”
袁道安歎了一口氣,“麟洲兄,那些家人,其實就是仆人或佃戶,他們帶著田地投獻徐府,依托徐府的聲勢,逍遙了十幾二十年,現在卻翻臉不認人,還反咬徐府一口,堪比中山狼啊!”
王世懋沉默不語。
又跟家兄猜測的差不多啊!
徐階在嘉靖二年就以探花進士及第,步入仕途。
嘉靖三十一年入閣輔政。
做官四十多年,為閣老二十年,徐府從殷實小戶人家,一躍成為三吳第一世家,帶著田地投獻徐府的人家,如過江之鯽。
明律不得買賣人口以為仆人。所以年幼者被人牙販賣來,認主家男女為爹爹、娘親,實為小廝丫鬟。
年長者合家帶田地投獻,改姓以為主家家人,實為仆人佃戶。
這些帶田投獻的家人們,圖的是依附徐家,免除徭役,尤其是能讓人家破人亡的攤派雜役。
至於投獻到徐府門下的田地,徐家與官府勾結,行飛灑、詭寄等不法手段,把田地隱匿,把該繳納的賦稅分攤到其他自耕農和中小地主頭上。
然後徐府就不用繳納正常的賦稅,不用承擔任何義務,儘享一人做官全家享福的好處。
徐府不用繳納,投獻的家人們卻要一粒不少地給徐府繳納佃租。
王世懋緩緩說道:“平之,還有幾件不好的事。”
袁道安一愣,“麟洲兄請說。”
“有個叫顧紹的人,到蘇州巡按衙門向戴鳳翔舉報,說徐家在嘉靖四十三年,行誆騙之事,延誤鬆江府轉運顏料銀入國庫。
還有個叫沈元亨的人,訴告徐家攬侵起解錢糧等事。
更有一位叫李扶罡的道士,出首告少湖公之弟望湖公恣行鄉裡,輒逮鄉民治如律,下令飆發淩厲,府縣有司惴惴奉行,不敢違抗。”
袁道安聽得目瞪口呆,“這三人是什麼人?”
“顧紹以前是鬆江府戶房書吏。沈元亨以前是華亭縣刑房書吏。李扶罡自稱以前是青浦生員,一日到府學入學,得罪了望湖公,被逼得隻能托庇道觀,才勉強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