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相國!”
“徐公!”
“少湖公!”
無數雙眼睛看著從軟轎出來的老者。
一身襴衫儒服,頭戴四方平定巾,垂胸美髯,年邁卻不失儒雅。
他在萬眾矚目下,和藹可親地拱手,在人群裡穿行。
“徐公,我們支持你!”
突然有一個聲音在人群裡爆出,不知誰喊出來的,但聲音清朗,一聽就是年輕人。
跟著響起一片叫好聲,如同錢塘潮一樣,從眾人頭上刮過,向徐階彙集而去。
“三朝元老!”
“國之楨弼!”
“文學宗師!”
“吾輩楷模!”
高呼聲不停地在人群裡爆發,每高呼一聲,都會引來排山倒海一般的歡呼聲。
每一次高呼聲和歡呼聲,徐階都會向著那邊拱手長揖,進而引起更猛烈的歡呼聲。
徐階長孫徐元春跟在旁邊,激動得滿臉通紅,渾身顫抖。
進到督糧道署衙門大門,自有小吏上前迎接。
“徐公,這邊請。”
往裡麵走的時候,徐元春壓抑著心裡的激動,對徐階說道。
“祖翁大人,這就是民意,洶湧民意啊!”
徐階轉頭看了徐元春一眼,剛才還掛在臉上的滿滿激動和感動,瞬間不見了。渾濁的眼睛裡透著陰冷。
“你以為這就是民意?”
他的長子徐璠,也就是德慎和尚,在天界院不幸順帶著落入“法網”,然後老二徐琨,老三徐瑛,還有弟弟徐陟,先後因為案情,被江蘇按察司發票抓了進去。
現在他的身邊隻剩下長孫徐元春。
看著祖父的目光,徐元春那顆滾燙沸騰的心,嗖地掉進了冰窟裡,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透心涼。
“祖翁大人,難道不是嗎?
‘雖官守有限,不獲趨外庭以稱觴;而民意所同,亦能抒下情而作頌’。又有古語雲,‘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如果朝廷肆意違背民意,則民不安,民不安則國必亂!”
徐階冷笑幾聲:“典故倒背如流,可是你真正知道什麼是民意嗎?外麵洶湧澎湃的不是民意,隻是牆頭草,現在風往這邊吹,他們就往這邊倒。
待會風往那邊吹,他們自然就往那邊倒了。”
徐元春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問道:“祖翁大人,那那海瑞就可不顧外麵洶湧民意,隨意淩辱祖翁和我們徐府?”
“伱可知老夫為何如此忌諱海瑞嗎?”
“孫兒不知。”
“海瑞本身就是民意,現在他奉旨辦案,就代表了聖意。聖意、民意,居然被他一人肩負一身。
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世宗皇帝,給皇上留下一把可開天辟地的太阿劍啊。”
走到中院,舒友良迎了上來,青袍小帽,高叉手行禮,然後笑嘻嘻地說道:“小的舒友良,海府資深親隨,拜見徐公。
我家老爺在衙內交辦要緊事,脫不開身,所以叫小的來接客。”
接客?
徐元春臉色一黑。
徐階卻嗬嗬一笑,“你就是舒友良?”
舒友良眼睛一亮:“徐公知道小的名字?”
“舒友良,海瑞身邊的長隨,大名鼎鼎,天下無人不知。”
“徐公這般說,真是讓小的愧疚。他們都說是海府上下,我是第一會說話體麵人,想不到還是真的。”
徐階笑意更濃:“千真萬確,海府上下,你是第一體麵人,忙裡忙外,操持一切啊。”
舒友良那張不年輕的臉,笑得就跟一朵向日葵似的,樂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偏偏還故作矜持地連連擺手。
“不足掛齒!不足掛齒。唉,數十年來,我為海府操碎了心。不客氣地說,海府要是沒有我,早就成蛋散了。
我家老爺譽滿海內的青天之名,至少有我三成功勞吧?”
徐階笑著答道:“何止三成,起碼五成?”
舒友良抓耳撓腮,瞬間變成了剛占到水簾洞的美猴王,“五成啊?居然五成,徐公,會不會太多了點?”
“多乎哉?不多也!友良,一點也不多!”
舒友良笑得眼睛隻看到一道縫:“徐公如此盛讚,我骨頭都輕了一半。這風大一點,我都要飄起來。”
徐階在旁邊哈哈大笑,徐元春看舒友良卻像是在看大馬猴,看一個小醜。
舒友良把徐階和徐元春引到一處靜室裡坐下,拱了拱手,告辭離去,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
“剛才得徐公良言善意,小的感激不儘,也送徐公一句善意良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說罷,舒友良恭敬長輯。徐階臉色一變,鄭重地與其對施一禮。
扶著徐階緩緩坐下,徐元春忍不住說道:“祖翁大人為何對一介跳梁小醜,如此持禮?”
“跳梁小醜?這位是有大智慧的人。”
“大智慧?”
徐元春愣住了,祖父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
“祖翁大人,此人說話顛三倒四,口無遮攔,滑稽可笑,孫兒怎麼看都不覺得是有大智慧之人。”
“心中愚鈍,看誰都是愚鈍之人;心中滑稽,看誰都是滑稽之人。海瑞派舒友良來迎接老夫,擺明了略顧私誼,不論私情,接下來的案子,他秉公辦理。
舒友良身為海瑞最信任之人,你覺得他不會知道一二案情嗎?他見麵就展現出粗鄙不堪,惹你發笑。如此一來,你還會問他案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