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不會,聽他說出接客二字,徐元春就打消籠絡和刺探的心思。徐階繼續說道:“他露了粗鄙本性,後麵胡說八道,一頓亂扯,也就不足為奇。一路上他插科打諢,可有說出一個有用的字。
徐元春在心裡回顧了一下,嘿,還真沒有。
此時他有些信祖父徐階的話,這就是一條黑不溜秋的老泥鰍!
“祖翁大人,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徐階看著徐元春,他的長孫,這張跟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臉,如此的年輕。
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以濟世救民為已任,壯懷激烈,甚至有一種‘子升不出,當如蒼生何’的激情在胸口激蕩。
匆匆數十年過去,自己怎麼落得這般田地?
“寂寞芝蘭同晚歲,浮沉萍藻自秋波。聞君近有紉裳興,刀尺寒生欲奈何。”
“祖翁大人!”徐元春在一旁的叫喚聲,把徐階從思緒中喚了回來。
他不由地長歎一口氣,仿佛又老了十歲,“‘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他們都懂,為何老夫偏偏執迷不悟呢?
晚矣晚矣!”
徐元春還想問幾句,聽到外麵有警員敲著鑼,大喊道:“海公有令,開始審案,放人進來!眾人安靜聽審,敢有喧鬨公堂者,立即打將出去!”
隻聽到腳步聲和喧鬨聲響起,嘩啦啦地向這邊湧來,就像漲潮浪湧的聲音。
督糧道署前為廳堂、庭院,後為池水、假山。
它原本是五代時,吳越王錢鏐之子錢元璙的金穀園。
前宋時為文學大家朱長文的樂圃,其後屢有興廢。
國朝正德嘉靖年間,先改為學道書院,後改為督糧道署。
此園相比蘇州其它名園,雖然偏小,但極有氣勢,尤其是前麵部分的廳堂。
會審公堂就設在四麵廳,園中最大的單體建築,四麵環廊,麵闊三間,進深五步架,堂內懸扁一塊,上書“督糧有道”。
現在這裡改成了審案廳,布局與袁鹹安在順天府通判署審案時相似。
正中上首是主審官和同審官,前麵是書記官,左邊是公訴人檢法官,右邊是列席。
不過這裡比順天府通判署寬敞一倍有餘,周圍還是環廊,三麵圍滿了人,廳院裡也站滿了人,大部分都是襴衫方巾,一水的士子文人,大約千餘人。
愛看熱鬨的市民百姓,隻放進來四五百人,被擠在一側,腆著臉,不敢跟這些秀才舉人和進士老爺們擠搶位置。
更多的人聚在衙門外麵,大約六七千人。
咚咚鼓聲響,檢法官江蘇檢法廳檢法主事李梁安和三位助手先走了進來,在公堂左邊的公訴人席位上坐下。
右邊列席位上,走出來二十多位官員,大部分是青袍,還有兩三位緋袍,都沒有坐下,站著圍著徐階和徐元春說著話。
他們嘴裡說著恭維的話,但沒有一人開口讓徐階在列席位坐下。
他們似乎達成了默契,自己不開口,大家都不開這個口,等著今天的主官海瑞出來,由他開這個口,看他把徐階安排哪個座位上。
圍著的人大部分是江蘇布政司的官員。
有左右參議,吏、戶、禮、刑、工、兵六曹參政,以及各廳局都事,有蘇州知府和同知。
等了一會,海瑞在江蘇布政使黃會安和按察使梁聖韜,以及左右按察副使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右邊席位上還一片祥和的聲音驟然停下,公堂上數十雙眼睛盯著海瑞,看他把徐階安排在哪裡,坐在他的上首位置,還是下首位置。
在官場,座位安排是一個非常微妙又非常敏感的立場表態。
江蘇官場亟待海瑞在公開場合的表態。
海瑞徑直走到徐階跟前,拱手長輯,“學生海剛峰拜見少湖公。”
大家都聽出來,海瑞是以晚輩拜訪前輩的姿態,而不是以官場下屬的姿態拜見拜見徐階。
徐階臉上鬆弛的肌肉微微抽動了幾下,似笑非笑地說道:“剛峰出息了,擢升方伯,主政一地。”
海瑞似乎沒有聽到,起身後對左右說道:“來人,在前廊給少湖公找個寬敞的位置。”
前廊?
居然直接給支到前廊去了,雖然那裡是c位,可那裡是觀眾席,是給記者、苦主和案犯們家眷們坐的。
海瑞完全是把徐階當案犯家眷來對待,唯一的優待就是找個寬敞的位置。
徐元春氣得臉皮發白,恨不得衝上去撲咬海瑞一口。
徐階目光陰冷,從海瑞絲毫不讓步的目光裡,看到什麼,他目光一黯,轉身往前廊走去。徐元春狠狠看了海瑞一眼,連忙上前去扶住爺爺徐階。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徐階祖孫二人,在前廊c位坐下。
“坐!”海瑞說了一聲,語氣不容置疑。
黃會安和梁聖韜在他左右跟著坐下,其他人也慌忙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又是三聲鼓響,主審官淮安通判項天賜,以及兩位同審官,江蘇按察司司理尤主事、張主事,走了出來,在公堂上首正位坐下,三位書記官也悄悄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公堂裡的空氣有點凝固,尤其是徐元春,他恨不得在地麵炸開一道縫,然後鑽進去。
他覺得自己和爺爺坐在這裡,就是一種巨大的恥辱。
“大哥兒,你知道海瑞為何點了淮安通判項天賜為主審官們,從淮安、徐州兩府抽調司理官為同審官,而檢法主事李梁安也是揚州抽調過來的嗎?”
徐元春心亂如麻,哪裡還有心思去想這些,胡亂點著頭,強自答道:“祖翁,孫兒不知道。”
“王一鶚做漕督時,常駐淮安。他身為天下有數的能乾捍臣,坐鎮的淮安府,附近的徐州、揚州等府,早就整飭梳理過一遍。
趙貞吉的司法改革試點,還是他最先支持,悄悄在這三府做的。都是精兵強將啊,都是老夫得意門生培養出來的的精兵強將,現在成了海瑞的利器。”
徐元春聽著更氣了。
“爺爺,他們全是一群白眼狼。”
“狼,不管是白眼還是黑眼,都是要吃人的。”
徐元春心裡一驚,還沒開口說話,“啪”,一聲炸響。
項天賜一拍驚堂木,大聲道:“肅靜,現在開始公開審理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
整個公堂,圍廊和庭院,都安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