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甘心就此認輸。
我曾是內閣首輔,鬥敗過天下第一奸臣嚴嵩。
徐階努力用過往的思維去分析著最近朝野發生的事情,他覺得,所有的事物在日新月異,但一切都沒有脫離自己的掌控。徐階坐著座椅上,不動聲色地想著事情,項天賜一拍驚堂木,開始點案犯的姓名,問他們是否認罪。
第一個被點到姓名的正是阮仁道。
這位張居正的門生,自己的徒孫。
徐階冷冷地看著他,緩緩地站起來。
他穿著一身汙穢不堪的囚服,手腳戴著鐐銬,披頭散發,麵目憔悴。
記得隆慶元年他擔任南闈同考官後,還當過一任蘇南巡按,路過鬆江府時,特意到徐府拜訪老夫。還假惺惺地拜自己為師祖。
嗬嗬,自己一介致仕老翁,怎麼敢做他的師祖。
他那雙眼睛裡,全是貪婪和野心,想不到張叔大餓不擇食,居然收了這麼一個禍害為門生。
現在終於惹出禍事來。
在眾人的目光中,阮仁道站在公堂上,有些垂頭喪氣。
項天賜問道:“阮仁道,你認罪嗎?”
阮仁道長歎一口氣,默然了十幾秒鐘,才徐徐答道:“認罪,我怎麼敢不認罪。人證物證皆在,我怎麼敢抵賴不認罪。
隻是我認罪,有的人他就是不認罪,還能安然無恙。罪犯心中不服。”
項天賜說道:“其他案犯是其他案犯,本官現在隻問你,隻問你在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中認不認罪?”
“認罪。”阮仁道耷拉著腦袋答道。
“書記官記下。”項天賜繼續說道:“既然認罪,在本官援律裁定和量刑前,依律給予你五分鐘自陳時間。
提醒一句,你可以說出不得已的原因,這對於合議庭對你定罪沒有任何幫助,但是在量刑過程中,可以幫你減免刑期。”
阮仁道淒然一笑:“減免刑期。我已經身敗名裂,妻離子散,減不減免刑期,又有什麼意義?”
他環視一圈周圍,雙手抖了抖,把殘破的衣袖抖到手腕上,露出烏黑肮臟的手,繼續說道。
“隆慶元年,禮部選我到南京任南直隸鄉試同考官,親朋好友紛紛祝賀我,就連家裡的妻妾都知道向我祝賀,說我得到了一份肥差。
肥差?
嗬嗬。”
阮仁道冷笑幾聲:“江南多名士大儒,我這個楚地拙才出任南闈同考官,很多人不服啊。我更知道,此去定會風波不斷。
為何?
我這是來分彆人的肉”
圍觀的大部分人安靜地聽著,隻有徐階等少數人心裡有數,阮仁道是張居正暗地裡運作的結果,是想往南闈裡摻沙子,想看看江南這潭水,到底有多深。
從剛才的幾句話,阮仁道也清楚,自己就是個棋子,過河卒。
隻是不知道是現在才清楚呢?還是當初就清楚了。
“江南的規矩,我早有耳聞。其實吧,各地士林風俗都是一樣,前輩提攜後輩,隻是我沒有想到,江南的規矩,居然這麼大。
名士大儒受世家豪右所托,早早就把一百四十五個舉人名額定了下來。
嗬嗬,你們這樣做,何不上疏給朝廷,自己關起門來自己考,考出結果來再呈給朝廷。不過我也知道,樹要皮人要臉,名教子弟,最在乎的還是這張臉皮。
江南的名教子弟,更是名也要,利也要,臉皮更加要。”
阮仁道目光掃了一圈,在圍廊上徐階、王世貞、王世懋以及其他上百位縉紳名士們的臉上跳過,臉上露出誰都能看得到的譏笑。
徐階目光陰冷。
其他大部分縉紳名士們的目光跟他一樣陰冷。
阮仁道感受到這陰冷之色,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在公堂裡回響。
徐階很想問一句。
你個憨度小棺材,笑什麼啊!
阮仁道笑罷後繼續說道:“我沒有什麼不得已,我都是主動的。我直接跟他們攤牌,你們怎麼搞,老子不管,老子必須分十個舉人名額,要不然這桌菜,大家都不要吃了。
他們怕魚死網破,就捏著鼻子答應了。我人還沒到南京,就把消息放出去了,想不到天界院最先找上門來。
這些禿驢,消息真他娘的靈通,生意做的真他娘的大,恐怕西天的佛祖都要靠他們吃飯。
不過我還是要些臉皮,想著錢也收,也真心想著點幾個有真材實料的秀才。於是就叫人給看中的幾位秀才捎去口信,你們準備好錢財,我給你們謀一份前程。
結果這些窮措大,一毛不拔!
他媽的,我擔著天大的乾係,從那些家夥手裡搶來十個名額,是要掙錢的,不是來做善事的。你們不給錢,那我隻好給那些願意給錢的。
他們玩得巧妙,風雅之間把行囊塞滿,還納了如夫人,然後轉頭說我吃相難看。瑪德,五十步笑一百步,我吃相難看是貪,他們吃相優雅,就他娘的不是貪?”
阮仁道笑得越來越開心,眼淚水都笑出來。
“事到如此,我也無所謂了,反正我落了水,你們一個二個的全都不要還乾著衣服鞋子。老子把你們一個二個,全部咬出來
風雅,到了大牢裡,你們他娘的再給老子風雅啊!”
阮仁道自陳結束後,其餘六位案犯陸續自述陳詞。
有一人死扛著不認罪,完全屬於死鴨子嘴硬。
其餘五人就痛哭流涕,或說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八歲孩童,請主審同審老爺們高抬貴手。或說自己迫於無奈,完全是被江南這些斯文敗類拖下水
是夜,借住在拙政園的王世貞等人聊起這件案子,擔心不已。
幾人最擔心的就是這件案子,把此前光鮮亮麗的東西,全部扒拉開。
數萬諸生和秀才們,他們會把自己中不了秀才,以及中了秀才卻中不了舉的根源,全部怪罪到名士大儒,和他們身後的世家豪右頭上。
“天崩地裂啊!”王世貞感歎道,“沒有數萬諸生秀才們支持,縉紳們是獨木難支。”
王世懋點點頭:“沒錯,吏是官府的親民官,那麼諸生秀才是名教的親民官。沒有諸生秀才支持,縉紳們嗓子喊啞了,普通百姓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聽到了也聽不懂。
現在隆慶元年南闈舞弊案,把諸生秀才與名士大儒之間,硬生生撕出一道巨大的裂痕”
正說著,一人匆匆跑來,正是王世貞的好友,蘇州府同知。
“元美,不好了。”
“怎麼了?”
“剛剛在蘇州府衙大牢裡,阮仁道服毒死了。”
眾人聞聲都站了起來,麵麵相覷。
“居然還有這事?”
“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吧。”
唯獨王世貞喃喃地念了一句:“黔驢技窮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