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公認,國朝江南“以文顯貴”的世家共有二百四十八家,主要分布在太湖核心區域附近。
其中嘉興府八十三家,蘇州府五十七家,常州府二十七家,鬆江府二十四家,杭州府二十四家,應天府十二家,湖州府十二家,太倉州七家,鎮江府二家。
翹首就是徐琨、王敏珍、陸九軒、俞廣陵、顧先文、張祈代表的徐、王、陸、俞、顧、張六家,以及吳、朱、孫、沈、申、謝六家,合計十二家。
嚴章明念出的一長串名字裡,這二百四十八家占了一百八十七家,十二家翹首占了八家。
謀逆弑君,這樣的罪名,再大再顯赫的家族,隻要被牽連進去,必定是毀家滅門。
坐在圍廊縉紳中的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跟周圍的人一樣,麵無人色,後背全是汗。
他們驚恐之餘,還帶了一份劫後餘生的慶幸。
在京師,二月初一的大朝會上,自己結黨發難後看到神跡降臨,突然明悟到皇上是天命聖君,果斷屈服。
屈服後皇上勉勵了一番,讓自己兄弟倆安然回到太倉故裡。
自己兄弟倆也一直牢記皇上的吩咐,利用響當當的文壇領袖名號,大肆招攬東南士林。前些日子,錦衣衛密探帶著皇上的密信,詢問江南士林和世家的情況,自己也如實回答了。
現在看來,都是在為今日的大案做準備。
自己兄弟倆要是不屈服,就算當時被輕饒,斥貶回鄉,今日這個大案的筐,也能把太倉王家裝進去。
徐階也突然明白了,皇上為什麼輕易地在禁書案上饒過徐家。
禁書案的筐,那有這起謀逆弑君大案的筐大啊!
徐階等人仿佛在冰海裡浮沉,庭院裡旁聽的文人和百姓們興奮了。
這些平日裡需要仰慕,視為一生奮鬥目標的青年才俊、東南名公子,居然如此大逆不道,行這等喪心病狂之事,你們是不是享受著人間極樂,感覺沒有太多追求,於是玩起全家消消樂這麼刺激的遊戲?
隻是你們這個樣子,讓我們好興奮啊!
書生和市民臉上滿是驚喜和狂熱,一邊不由其主地向前慢慢擠著,好聽得更清楚;一邊隨口把公堂上嚴章明念出的爆炸性文字,向外傳去。
很快,衙門外數萬百姓興奮不已。
名流倜儻、儘享人間富貴、讓我們羨慕不已的世家公子們,居然敢行謀逆之事,還敢籌劃著弑殺皇上!
謀逆!
弑君!
每一個詞都讓人心驚膽戰,每一個詞都會讓想到血流成河!
江南世家子弟們,居然玩得這麼刺激?
沸騰,衙門外數萬百姓們興奮得都要爆了!因為他們都清楚,接下來會出現他們連做夢都不會想到的勁爆場麵。
有心人在人群大聲喊道:“謀逆弑君,大逆不道!”
“對,大逆不道!”
無數的聲音跟著和一起附和。
平日裡對著這些世家,連他們的走狗家仆都不敢大聲說話,現在眾人能夠理直氣壯地怒斥他們的不法行為,能夠氣勢如虹地要求嚴懲他們。
數萬百姓們猛地發現自己站在正義這一邊,可以名正言順地怒斥、唾罵這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世家,心裡的那種激動和興奮,就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
尤其是混在人群裡的諸生秀才們,更是成了主力軍。
前三天的會審,他們深刻認識到,在世家眼裡,自己不過是螻蟻,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不僅如此,連狗糧也沒見撒幾粒下來,還要自己自帶狗糧為他們效力,最可恨的是,自己滿腹才華,明明可以考上秀才舉人和進士,結果被這些世家上下齊手,硬生生奪走了我們的機會!
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些諸生秀才們,滿臉漲紅,站在人群中,振臂高呼,領著數萬百姓,掀起排山倒海一般的聲浪。
“誓殺逆賊!”
“天誅國賊!”
“把逆賊滿門抄斬!誅滅九族!”
“皇上萬歲!”
“天佑大明!”
聲浪一聲接著一聲傳進衙門裡,把審案廳淹沒,眾人愕然,不知所措。
徐階徹底明白了。
這就是皇上的殺人誅心啊!
先是南闈舞弊案,接著是禁書案,然後是一串的欺男霸女、作奸犯科大小案件,江南世家的臉麵,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次又一次抽打著。
當著天下人的麵,皇上和海瑞把江南世家光鮮亮麗的外衣,一件件扒拉下來,讓他們的本性原形,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百年積累的清譽和聲望,一朝之間被洗滌乾淨。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世家成了一個個笑話,被百姓豎子們指著恥笑、斥罵。
最後,皇上和海瑞再用複興社謀逆案,把這些成為笑柄的世家們,“順應民意”地一錘錘成粉末。
這就是皇上對江南世家的手段,殺人還要誅心!
不僅要滅了江南世家,還要把他們變成反麵典型,成為百姓口裡不屑和恥笑的笑柄,在掀起一場民粹狂歡的同時,達到移風易俗、再立教化的目的。
徐階閉著眼睛,把所有的一切都屏蔽在耳外。
事已至此,接下來就是聽天由命了。
嚴章明一一列舉證詞和證據,那些世家子弟們親筆書寫的文章和冊子;酒樓彆院伺候的夥計和家仆們,言辭鑿鑿;還有天界院僧人為求自保的檢舉揭發;更讓人發笑的是世家子弟之間的攻訐,互相推諉,都在指責對方,利用自己的年少無知,設計下套
他們的醜態,早就了圍廊和庭院旁觀者們的歡笑,也讓徐階為首的江南世家代表們,更加難堪。
兩個小時後,徐階覺得自己的臉麵已經麻木了,審案到了案犯自述陳詞階段。
雖然是謀逆弑君等十惡不赦大罪,但法庭還是給予了他們這個權利。
也僅此而已。
徐琨迫不及待地說道:“老爺,大人,這些話都是我酒後無心之言,做不得數,真的做不得數。
我也隻是想一想,絕無膽量去做。”
嚴章明問道:“那撥亂反正指揮司,是你親自主持成立。還有上疏引皇上南下,在孝陵行大逆不道之事,這些行動細則,都是伱主持討論,一一記錄。
徐琨,你又做何解釋?”
臉色慘白的徐琨想了想,開口答道。
“我記得自己喝酒,喝得半醉半醒之間,有人說出這個話題,然後有人引著我們,越說越興奮,說著說著就記下這些事。
撥亂反正指揮司,也是我們喝得半醉半醒之間,有人慫恿引導著,我們隻是覺得好玩,就跟做遊戲一樣。
對,鬨著玩,我們隻是做遊戲,戲耍玩鬨而已。不作數,真得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