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博安從半開的窗戶看出去,看到濟世堂門口,一頂青呢軟轎停下,轎子往前一斜,一位丫鬟伸手掀起轎簾,鑽出一位婦人。
左右兩位婢女伸手扶住了她,另外四位健婦四下一站,擋住了許多人的目光。
四位隨從在外圍一站,背朝裡麵朝外,虎視眈眈地盯著過往的人,那惡狠狠的神態仿佛在說,再看,再看就把你們的眼珠子挖出來。
兩層遮擋,隻能隱約看到那婦人體態婀娜,在婢女健婦和隨從的左右簇擁下,進到了濟世堂裡麵。
任博安問道:“這位是誰?”
劉寰介紹道:“李珊的如夫人,第六房妾侍,是他在南京做工部尚書時,娶得秦淮河上的花魁。據說現在三十歲左右,依然是花容月貌,如畫的天仙。”
“她來濟世堂找唐一把看什麼病?”
“不知道,待會問問唐一把就好了。”劉寰嘿嘿一笑。
兩人坐在窗邊默然不做聲。
任博安舉目看出去,長沙城遠近的街道在他眼前展開。
“嗯,據聞長沙城的地脈,自北而來,原本被嶽麓山引西,卻被湘江隔絕,隻能繼續向南,結果在湘潭彎繞曲折。地脈靈氣淤聚於此,日積月累,終會成王氣。”
劉寰一聽,不由大感興趣。
“任掌櫃還懂風水?”
任博安淡淡一笑,“劉兄可曾聽說過江西風水大師周繼玄?”
劉寰眼睛一亮,“任掌櫃說的可是那位精通玄女地宅經,擅長風水地理,改應天府學風水而聞名海內的定星先生?”
“正是。老周曾經在東南闖蕩江湖混飯吃,差點餓死,機緣巧合被在下所救,得以活命,故而指點了我一點風水之術。”
劉寰眼睛更亮,“那任掌櫃知道定星先生給應天府學改風水之事?”
“知道。”
“任掌櫃,我們閒來無事,不如給在下說說。”
任博安看了看濟世堂門口,欣然道:“好。
話說國朝初期,應天府學文采鼎盛,中試者比比皆是。最盛者在景泰四年,南闈中試者兩百人,出自應天府學者二十九人,一時轟動。”
劉寰不由咋舌,“南闈乃南直隸鄉試,彙集天下文人精粹之士,號稱天下最難鄉試,甚至比會試都難考。兩百位舉人,應天府學占二十九位,果真厲害。”
“是啊,如此文盛之地,不知何年,也不知為何,中試者逐年遞減,到嘉靖三十七年南闈,應天府學居然被剃光頭,無一人中試,一時嘩然。”
劉寰搖著頭,不敢置信,“一個未中?那確實離譜。”
“當時的應天府尹朱鑒機緣巧合請到了老周,請他勘察應天府學風水。
一番勘察後老周發現,儒學文廟,坐乾位,向巽位,開巽門而學門居左,屬震,二門皆屬木。
廟後明德堂,堂後尊經閣,原本是一高丘,正德年間,都禦史陳鳳梧將高丘鏟平,在上建了尊經閣,高大主事,銅頂鐵基,結果由土變金。
陽宅以門為口氣,生者福,克則禍。此前應天府學鼎盛,因為明德堂後有土,土生木,廟門學門二木皆生,則福澤生生不息,故而中試者每科比比皆是。
鏟丘立閣,由土變金,廟門和學門二木受金所克,則中試日漸稀少。
眾人恍然大悟,有好事者一查記錄,應天府學衰敗,正是從尊經閣修建開始。”
劉寰一拍大腿,“這還真是神了。任掌櫃,那定星先生如何化解?”
“哈哈,不著急,容我慢慢說來。
應天府尹朱鑒和眾儒誠請老周破解。老周以抽爻換象補泄之法重新修補。在府學坎位起一座高閣,號青雲樓,高過尊經閣,用來排泄乾金之氣。
以坎水生震、巽二木,以助二門之氣,在廟門前樹一座巨坊,與學門前之坊並峙,以益震巽之勢。再在離位造一座聚星亭,使震巽二木生火,以發文明之秀。
又考慮到泮池河水不應蓄於下手,造一座文德橋,以止水之流。學門原有照壁,被老周要求拆除,然後對眾人說道,應天府學鐘靈毓秀,前些年靈氣有泄,也有淤,而今克製破解,生氣引入,當有大發,可出狀元。
落成後第二年,嘉靖四十年南闈,府學學子申時行中南闈第三名,第二年中壬戌科狀元。”
劉寰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定星先生真是陸地神仙啊!”
他眼珠子一轉,好奇地又問道:“有定星先生打造風水,應天府學怎麼還在隆慶元年的南闈舞弊案中受牽連?”
任博安冷冷一笑:“終究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嘉靖四十三年南闈中,應天府學中十九人,第二年壬戌科中進士五人。
但眾儒覺得此科沒有中三甲,心有不甘。想起老周此前說過的應天府學風水,一切根源來源於明德堂後的尊經閣。於是似懂非懂之間,擅自把尊經閣拆了。
當時老周被貴人請去勘查陰宅,遠在外地。
聞訊趕回應天,府學尊經閣已經被拆除,不由連連歎息。旁人問他何故,他隻說時也命也運也,不再多說一言。
到了隆慶元年南闈,應天府學中試二十一人,有人還暗地裡嗤笑老周,說他走了眼,不過如此。
不想三年之後,海公下江南,清查舊案。
南闈舞弊案大興,府學中試者十三人被斬,其餘被革除功名,永不得再參加科試。
其餘教授、大儒被斬首十餘人,流配二十餘人,應天府學一蹶不振,被卓吾公一並接管,改為江寧公學。”
劉寰雙眼瞪得滾圓,“定星先生如此神仙,恨不能親眼目睹其風采。
任掌櫃,你得了定星先生指點,能不能給看看,我們長沙城的風水,也看看我們能不能跟著沾點光”
“風水之說,不敢妄言啊。”
任博安堅決不說,劉寰不好追問,兩人一時無語。
豔陽高照,遠處街道卻陰暗清冷。
街邊屋簷下有一群乞丐,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有老有少,蜷縮成一團,前麵擺著破碗,目光呆滯,麵如死灰。
“長沙城還有這麼多乞丐?”
任博安問了一句。
劉寰嘴巴一撇,“天下何處沒有乞丐,聽說天子腳下,京師首善之地,也是滿地乞丐。”
“現在沒有了。”
“沒有了?都被趕走了?”
“不,都被收到養濟院去了。以前捐輸局,現在少府監接管的養濟院,開辦得很好。老有所養,少有所撫,還有點力氣的就被安排去開灤工廠做活了。
上海、青浦也是一樣。”
“這天下真有地方沒有乞丐了?”劉寰不敢相信。
任博安不想分辨,隻是問道,“本地的養濟院呢?”
“三天舍兩頓稀粥,勉強吊著口氣不讓餓死。北邊那些大地主,南邊那些大礦主,寧可大把的銀圓捐給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也不願給養濟院施舍一分錢。”
“捐給嶽麓書院和石鼓書院可以得名得利,捐給養濟院是打水漂。這些乞丐住在養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