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向不懷好意地盯著他,氣勢更盛,“沒錯,老夫就問江夏公學為何不供孔聖人神主牌位?”
站起身的李贄答道:“江夏公學為何要供孔聖人神主牌位?
孔聖人神主牌位,自然供奉在孔廟。江夏公學,乃朝廷所立,不是一家一門的私學,為何要供孔聖人神主牌位。”
耿定向臉色大變。
他主持的問津書院,位於武昌府舊邾城地(新洲區)。
西漢年間,當地出土一塊石碑,上刻“孔子使子路問津處”八個秦隸大字。於是淮南王劉安在出碑處修了一座孔廟,又把當地的山改為孔子山。
前唐杜牧任黃州刺史,改孔廟為文宣廟,開始在此講學。南宋時被稱為孔子廟學,朱熹曾在此講學。
到了前元,湖廣儒學提舉龍仁夫,晚年隱居孔子山中,在孔子廟右側修建學舍,立院講學,正式創建書院。
到了國朝,改名為問津書院,屬於湖北境內孔教儒家、程朱理學最頑固的“堡壘”。
李贄此答,不僅說明了江夏公學不設孔聖人牌位的正當理由,還暗指問津書院從孔廟附屬學舍起家,講述的不過是一家之言,不足為道。
耿定向雙目噴火,“公學公學,不供孔聖人牌位的公學,究竟教的什麼學問,育的又是什麼人?”
李贄的回答擲地有聲:“公學教的是強國富民的學問,育的是天下為公的學子,故而叫公學!”
天下為公!
眾人一片嘩然。
讀過聖人經義的士子,都能背得出來自《禮記禮運》的典故名言。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是謂大同。”
江夏公學都立誌於天下為公,拜不拜孔聖人牌位,還真是說得過去。
畢竟這天下有皇上,有萬民
耿定向氣得臉色發黑:“哪裡來的邪說異學。
四書五經,篇篇講的都是治國大同的道理,千百年無數仁人誌士皓首窮經、鏤心鉥肝,所求也都是天下大同。怎麼到了你嘴裡,如此不堪?”
李贄嘴角浮起輕蔑的笑意:“為天下大同在四書五經裡皓首窮經,都鏤心鉥肝了千百年,那老夫試問,可曾實現過?”
耿定向一口老痰卡在喉嚨,卡得他直翻白眼,身子直挺挺往後倒。身後的耿定理連忙扶住兄長,不停地給他輕拍後背。
過了好一會,耿定向才把這口老痰吐出來,慢慢地緩過勁來。
站在旁邊的李萬意差點笑出聲。
卓吾公出馬,那就百無禁忌。
李萬意在北京國子監讀過書,是卓吾公的學生,知道當年卓吾公提出新學時,飽受無數指摘和攻擊,幾乎天下大部分士子都與其為敵。
卓吾公能堅持到現在,還成為天下聞名的大宗師,把新學變成大明顯學,除了皇上的力挺和東南新勢力的暗中支持外,還跟他自己努力有關係。
最艱難的時候,他被無數的名士大儒包圍,幾乎被無窮無儘的指摘和辱罵給淹沒。
但是卓吾公毫不氣餒,他一邊與人辯論,一邊總結自己的理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同時還與同善的士子們,如徐渭、潘應龍、王一鶚等人討論,四處學習,取精用宏。
據卓吾公自己說,他能夠把新學完善一新,核心部分來自向皇上請教到的辯證唯物主義理論。
當時他在西苑向皇上請教了許多問題,皇上隨口回答,字字珠璣,句句玄妙。
卓吾公說他大受啟發,進而把新學完善妥。皇上也把與卓吾公討論時有感而發的文字整理,變成了《辯證唯物主義》,在公學和國子監都傳瘋了。
卓吾公有了加持後,開始把圍攻他的名士大儒們辨得目瞪口呆。名聲大噪之後,他又極力推廣新學。
新學不僅理論紮實,讓人信服,更是麵貌一新,與奮發圖強、欣欣向榮的時代脈搏相契合,很快受到年輕學子們的追捧,迅速傳播開來,成為顯學。
李萬意當年可是看到卓吾公在國子監,如何地舌戰群儒,把十幾位名士大儒辨得羞愧難當,掩麵而走。
那些名士大儒,各個比耿定向厲害多了。
今天卓吾公沒把你激得狂噴三斤鮮血,已經是嘴下留情了,應該是不想在江夏公學開學慶典上,喜事變喪事。
“諸位,食堂我們參觀完了,現在請移步文體館參觀。在那裡學子們可以學樂器、練聲樂,還可以學習劍術、搏擊、以及射箭”
耿定向掙紮著坐起來,一把撇掉耿定理的攙扶。
“不用你扶,我還可以為名教理學再戰!李卓吾,老夫且問你,你四下傳揚唯物主義,可有根據!
沒有根據就不要再宣揚這種無稽之言。前宋先賢邵雍有雲,心為太極,萬事萬化生乎心。象山先生更有雲,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
吾心起滅,則宇宙起滅。故而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什麼宇宙乃物質為本,荒謬不堪啊!”
耿定向還是研究過卓吾公的新學,發現目前新學的根基建立在辯證唯物主義上,尤其是唯物主義。隻要摧毀了唯物主義,就摧毀了新學根基。
可是楚侗先生,你洋洋自得的話一年前就屬於陳詞濫調了。你離開京師有一年多,時代變化太快,你跟不上了。
李萬意為耿定向悲哀了幾秒鐘,轉頭看向李贄。
李贄笑了笑,掀起前襟,施施然地坐下。
“想不到在楚地還有愚鈍不化之人,那老夫就再費些口舌。《子華子孔子贈》有雲,惟道無定形,虛凝為一氣,散布為萬物。宇宙也者,所以載道而傳焉者也
此言何意?道為氣、為物,而宇宙就是使這些物質得以在其中傳遞、運動的所在。也就是說運動的物質,是宇宙的本質。
人死了,意識沒了,宇宙毀滅了嗎?沒有!反倒人屍解腐爛,塵歸塵,土歸土,又歸於宇宙
‘天地本無起滅,而以私意起滅之,愚矣哉!’私心作祟,何以求天下為公,何以歸天下大同!”
耿定向臉色先是變紅,然後發青,隨即發黑,雙目欲裂,嘴巴哆嗦了好一會,最後咬著牙說道:“我乃嘉靖三十五年,被世宗皇帝欽點的丙辰科進士,你有什麼功名,敢在老夫麵前說教!”
眾人嘩然,楚侗先生辯論不過,居然耍起了無賴!
可這無賴又耍得讓人無可奈何。
畢竟現在進士的含金量還是十足的,備受尊崇。
在場的眾人,就算官職和功名最高的曹國宗,才不過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妥妥的晚輩。
李贄雖然是禮部尚書,可功名隻是一介舉人,根本不夠看。
怎麼破?
場麵一時僵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