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意驚訝地看著耿定向。
一般書院都會修有敬一亭,亭閣式建築,裡麵擺著孔聖人以及配享的朱子、程氏兄弟等先賢神主牌位。
包括南北國子監,以前都是如此布局。
耿定向如此問,是在故意刁難,滿滿的惡意。
他是進士老前輩,還做過四品官,是湖北地麵上有數的名士。
李萬意隻是北京國子監畢業,但是學識底子好,不僅國文學得好,數學格物也學得快。隆慶元年通過官吏補錄考試入仕途。
一直努力奮鬥在“教育戰線”上,在遼東當了幾年歸化女真人學校校長。勤勉能乾,勇於任事。
萬曆元年,內閣力行新政,其中很重要一條就是大力推行公立學校。
學校可以撥款修建,但老師校長需要時間培養和精心挑選。
老師好說。
從嘉靖四十一年,朱翊鈞開始暗地裡培養。
隆慶元年開始,就是公開培養。
六七年下來,也積攢了不少學過數學、格物等“雜學”的人才,抽調部分出來,集中培訓一下,分配到各個新式公立學校任教。
同時在萬曆元年,禮部建立了專門培養新式老師的學院,京師師範學院和南京師範學院,掛在南北國子監名下,獨立招生、分開管理、不同分配,隻是共用師資力量。
李萬意在遼東艱苦奮鬥過三年多,屬於能打“攻堅戰”的“教育戰線骨乾”,被抽調出來,作為預備校長在京師師範學院集中培訓。
在培訓期間,內閣總理張居正、禮部尚書潘晟親自給這些預備校長講課,寄予了極高的期望。
在張居正的講課裡,李萬意聽懂了內閣力行教育新政的真實用意。
朝廷正在嘗試進行科試改革,準備徹底改變了朝廷掄才錄士的方式。隨著掄才錄士的方式改變,那麼教育方式也要改變。
內閣張相的意思是分三年廢除私學,全部改為公學,朝廷要把掄才錄士的人才教育根源也掌握住。
要是還按照以往的人才教育方式,能參加考試的學子都是私學出來的,學的全是四書五經,朝廷掄才錄士改革就改了個寂寞。
不過李萬意發現,培訓到一半,內閣和禮部又改了口風。說朝廷大力推行公學,私學也不禁止,作為國朝新改製教育體係的有效補充。
據培訓班上消息靈通的同學私底下說,內閣廢私學、全公學的教育改革方案送進西苑,被皇上給改了。
皇上給出的修改意見是,我們不能禁止有人因為個人愛好去學習四書五經,也不能全麵廢除私學。因為天下總有朝廷顧不到的地方,私學就可以照顧到了。
比如啟蒙的私塾,就是一個不錯的補充,可以為縣學提供優質生源。
皇上的理想是實現“義務教育”,讓大明所有六七歲的童子,都能有免費的書讀。
聽到這個理想,李萬意和同學們是肅然起敬。
但是皇上也說了,目前大明還沒有富裕到這個地步,隻能有條件的先上。比如工礦、農場、牧場等單位,可以實現童子普及入學,接受義務教育。
鄉村裡就需要靠“慈善人士”的捐助,外加朝廷補貼,置辦私塾之類小而精的學堂。
因此皇上認為私學不能一刀切,必須保留。但是私學必須按照禮部的教育大綱來教學。
當然了,你任性,非要保持傳統,繼續講四書五經和程朱理學,朝廷也不會去管你。隻是朝廷的掄才錄士不會將就你,該怎麼考就怎麼考。
李萬意當時聽到這,就忍不住暗笑。
皇上果真很喜歡用誅心之術。
耿定向主持的問津書院,此前湖北最大、名氣最響的書院,還在堅持講授四書五經,學習程朱理學。
但是裡麵的學子肉眼可見的減少。
以前有上千學子,還都是各地選拔的俊才,以及各種門路請托進去的世家官宦子弟。
現在能湊齊兩百人都不錯了。
以前想方設法進問津書院的世家和官宦子弟,最先提籃跑路。
人家讀書的目的非常明確,入仕當官。
他們消息靈通,朝廷的風向一變,馬上就聞到味,立即各種請托,把子弟弄進各府的府學裡。
李萬意手裡就捏著一大把的“八行信”,上有致仕侍郎,下有進士大儒,全是給武昌當地世家和官宦子弟請托的。
果真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隻需要把利立在那裡,人們自然就會趨附會聚而去。
現在聽到耿定向的惡意發問,李萬意能理解他的鬱憤,隻是一時無法反駁這個提問。
雖然朝廷暗地裡摒棄了程朱理學,但還沒有明詔宣布連孔學儒家一並廢除。
轉頭看了一圈,李萬意看到了不少幸災樂禍的臉。
還有不少嘉賓在低聲議論。
“孔聖人還是要拜的。不能忘本棄源。”
“是啊,我們不能把老祖宗給丟了啊。”
傳統思想就是這麼頑固地盤繞在人心中。
李萬意看向曹國宗。
曹參議,我剛分到故裡湖北來做校長,武昌的人情世故都還沒搞明白,現在遭遇這迎頭非難,你可要撐我啊!
曹國宗也很為難。
他是官場上的人,排資論輩是重要原則之一。
耿定向是科試老前輩,又曾經做過右僉都禦史,官階不比自己小。雖然他自辭,不再享受官階待遇,但他在湖北士林裡的影響很大。
自己在布政司,分管職責之一是禮曹,包括學政。今日要是跟他對上,不利於以後開展工作。
但是任由耿定向發威,江夏公學還沒開學就被迎頭一棒,學政廳和禮曹威嚴何在,本官的威嚴何在。
曹國宗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李贄出聲了。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
眾人聞聲轉頭,兩百多雙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他。
“楚侗先生問,孔聖人神主牌位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