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些話,你敢說不是揣摩到聖意才公然說出來?
這些話確實驚世駭俗,要是其他人敢如此當眾說出來,早就被噴成尿壺了。
可王一鶚就敢說,他的功名,他的官階,他的功績,還有他在皇上那裡的信任,都足以讓他光明正大地說這些話。
而今的萬曆帝,威勢不輸於洪武帝啊,連永樂帝都略輸一籌。
他的聖意,誰敢不好好揣摩一二?
耿定向聽著這如潮聲一般響起的叫好聲,恨得牙根咬碎,他惡狠狠地盯著王一鶚,待到叫好聲稍微低落,突然開口。
“以程朱理學為綱,規範科試,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製!”
現場突然變得無比寂靜,所有人都看向王一鶚。
看到形勢為之一變,覺得自己又把場麵拿住了,耿定向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嗬嗬,你們不知道祖製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嗎?
它就是我們的尚方寶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而祖製,它就是我們編纂的,怎麼說,完全在於我們。
解釋權在我們手裡啊!
看你怎麼辦!
看著耿定向得意的神情,王一鶚笑了。
這年頭,還有頭鐵的拿祖製來說事,也就你們這些迂腐不化的酸儒。
“我太祖皇帝,原本淮右布衣,以天縱之資,起自田裡,戡亂摧強,十五載而成帝業。仰慕斯文、尊崇正學。拜訪名士、禮致耆儒,以昭揭經義,考禮定樂。
偏偏有心念前元暴政之酸儒,蒙蔽太祖,授議理學,以亡國之學而製立國之勢,居心叵測。”
眾人臉色大變,就連李贄都驚訝地看著王一鶚。
子薦,你比自己還敢說啊。
自己還隻是離經叛道,你這是直接把程朱理學往死路上逼。
再仔細一想,按照皇上對祖製的蔑視,以及此前種種舉措來看,王子薦的這番言論,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王子薦是絕頂聰慧之人,朝中少有的能臣乾吏,對皇上的心思又比一般人知曉得更多,他的一言一行,都有深意。
耿定向臉色慘白。
他萬萬沒有想到,王一鶚居然放出這麼大一枚震天雷來,把他所有的理念和幻想炸得粉碎。
耿定向做過朝官,深知能做到王一鶚這樣高位的人,不僅隻靠能力。他說此話,是皇上授意,還是揣摩到聖意有意為之?
哪一種都不是好事。
程朱理學要完犢子了!
耿定向拱著手要告辭離去,王一鶚攔住他。
“楚侗兄,剛才你要論功名定英雄,現在還差本官一個禮節。”
耿定向臉色變幻了幾下,悻悻地拱手作揖道:“晚生耿定向拜見前輩子薦兄。”
王一鶚微微一笑,拱手答道:“有禮了。”
耿定向在弟弟耿定理攙扶下,踉踉蹌蹌地離開江夏公學,回到了武昌城住所。
三弟耿定力看他麵如死灰的臉色,又悄悄問了二兄耿定理,了解情況,開口勸道。
“兄長,而今的卓吾先生不是往日國子監的落魄博士。他現在被皇上尊為帝師,傲為新學宗師。
弟還聽聞二華公、文長先生、確庵公(魏學曾)做媒,卓吾先生的兩女被許配給了會寧子高策、清陽男魏建平。
聲勢顯赫,兄長何必去觸他的黴頭。
不過兄長也不必介懷。東南係與新學同氣連枝,盤繞一體,看著勢力龐大,難擋鋒芒。
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而今聖天子在位,他定不會坐視朝中一方獨大。而今楚黨壯大,鳳磐公等翰林一脈又被重新扶植,可見皇上有了戒備之心。
等到東南係和新學勢弱,兄長再報仇不遲。”
耿定向看著侃侃而談的三弟,搖了搖頭:“三弟還年輕,或許能等到那一天。但為兄年邁,恐怕等不到那一天。
大勢起起伏伏,史書上也就瞬間的事。但是對一個人來說,卻是一生一世。現在時代不同了,為兄也感受到。隻是心有不甘啊,
‘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張鳳磐而今得意了,這兩句詩倒是留給我等品嘗啊。”
王一鶚在黃鶴樓宴請了李贄。
三巡酒後,李贄問道:“子薦在武昌留幾日?”
“卓吾公,在下明日召開湖北三司會議,三日後南下。”
“這麼急?”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而這東風隨時吹起,在下要去長沙督陣。”
李贄眼睛一閃,知道王一鶚所言的意思。
“雲貴川諸多土司,是我朝西南頑疾,而今皇上要著力鏟除這些積弊,正是子薦大展身手之時。”
“卓吾公在武昌待多久?”
“老夫還要等到江漢公學開學。皇上的旨意,南方今年至少要成立四所省級公學。應天公學、三吳公學、江漢公學和巴蜀公學。
應天公學和蘇州的三吳已經成立,呂用還在上海成立了東南公學,額外多了一家。剩下的江漢公學和巴蜀公學,則是老夫今年的重中之重。”
“卓吾公還要逆流入川?”
“有此計劃。等江漢公學開學後,成都那邊妥當了,老夫就入川。”
“南方五所省級公學,皇上雄才偉略。”
“是啊,老夫看皇上的意思,省級公學,意欲取名為大學,與縣府公學區彆開來。”
“大學?《禮記王製》有雲,‘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如此命名,百年後世人隻知此大學,再無人讀彼《大學》。”
李贄聽懂了王一鶚話裡的意思,哈哈大笑起來。
宴罷,李贄拱手對王一鶚說道:“子薦離鄂,老夫就不相送了。”
“不必相送。卓吾公有公事,在下也有公事。”
“正是。那老夫祝子薦旗開得勝。”
“謝卓吾公。”
回行轅的馬車上,王一鶚對李明淳交代著。
“子明,你替本督辦件事。”
“督憲請吩咐。”
“明日召開湖北三司大會,布政司六曹各廳局主官皆會列席。你找個機會,跟湖北警政廳的趙都事好好聊一聊。”
“督憲想讓學生聊什麼?”
“湖南石鼓、嶽麓書院藏汙納垢,不法之事觸目驚心。兩湖一體,湖北問津等書院就獨善其身?”
“學生明白了。”李明淳答道,“督憲這段時間精力放在西邊,多駐湖南。湖北的頑固勢力,有些忘乎所以然了。”
王一鶚笑了,“辦好此事,你就馬上去思南,一場大考,等著你。”
李明淳躍躍欲試,“是!督憲,學生早就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