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抬起眼皮,頭一次毫不避諱直視他雙眼,她眼眸清澈,沒有怨恨,沒有羞愧,也沒有後悔與自責,隻一字一句地輕聲問他,“人想活著,有錯嗎?”
話落,車內一片寂然。
許久後,晏翊喊停馬車,起身扔了一瓶藥油在她膝旁,推門而下,上了前麵那輛馬車。
宴信今晚根本沒有合眼,滿心都是對宋知蕙的好奇。
見馬車停下,他探頭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車朝他走來,便趕忙起身,恭敬地推門去迎,“義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才敢在旁坐下,看他唇瓣微乾,又極有眼色地遞上水囊。
“義父,那女子可當真與楊家有關?”宴信問道。
晏翊擦了擦唇角水澤,“嗯”了一聲,眼前又浮現出那雙膽敢與他對視的眼睛。
“那她是楊家什麼人?”晏信又問。
“女婢。”晏翊將水囊丟到他懷中。
晏信頓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個婢子就這樣厲害?”
晏翊沒有說話,隻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質疑晏翊,便趕忙垂眸道:“兒臣錯了,兒臣隻是……”
“隻是覺得一個婢子不可能勝過你的棋藝?”晏翊道。
晏信頭垂更低,不敢再輕易開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僅勝你,還勝了孤。”
隻是晏翊當場就看了出來,晏信卻毫無覺察。
明明當年在一眾孩童中,他是最聰慧的那個,怎地過了數載,愈發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懶得在看他。
晏信卻是默了片刻,壯著膽子又弱弱出聲,“義父……那、那給趙淩獻計之人……也是她?”
廣陽侯在幽州勢力愈發強大,民間傳言入了聖上耳中,據說那幽州百姓隻知侯爺,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卻也忌憚幽州兵力,於是尋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議此事。
去年烏恒突犯幽州,趙淩口中烏恒那兵法古怪的軍師,正是受控於晏翊。
簡單來說,此番之戰廣陽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書信回洛陽時,皇帝便會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軍營與廣陽侯共同指揮那四萬駐軍,待戰事結束,廣陽侯還會因最初武斷誤軍一事被問責,朝廷便也能順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計之初,極為順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時,幽州卻連連傳來捷報。
晏翊不信趙淩那小兒隻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敵之計,且那布陣之法,他從未見過。
廣陽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線,那眼線回報,趙淩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離營半日,說是為取兵書,回來還被廣陽侯杖責了二十軍棍。
晏翊豈會相信,派人繼續去查。
幾番深究,最後還是查到了春寶閣。
那日趙淩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誰人都未見,直接回了軍營。
任誰人來看,都是那廣陽侯世子趙淩貪戀美色,身在軍營心在溫柔鄉,忍不住外出去尋了美人,因在眾人眼裡,一個妓子怎可能出謀劃策,扭轉兩軍局勢。
可晏翊並非常人,身處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趙淩可不顧軍法要尋那妓子,他便與她一會,看看究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頭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細密,不知二人身份時以靜製動,全程未曾抬頭朝他們看去一眼,這種心性豈會是個尋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盤與晏信下棋之時,起初她全神貫注,落棋謹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數之後,明顯落棋時手臂上的動作明顯不如之前緊繃,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將晏信贏下,隻是為了顧忌男人顏麵,後麵故作深思,走了迂回的路數。
此舉已讓晏翊有了結論,即便不下第二盤棋,他也不會讓她繼續留在春寶閣。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與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起初兩人互相試探,在他以為摸清了她的路數,開始布局之時,她暗暗鬆了口氣,那輕柔的氣息就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那時他正要落子,若非他天生膚敏畏觸,她的那絲鼻息便不會被覺察。
麵罩下晏翊蹙了眉心,幽幽地朝她看去。
原來她已是猜出他在布局,甚至等這一刻已經等了許久,那方才她頻頻看向金條的舉動,也是為了所謂的疏忽大意來尋個合理的理由?
她能贏過他,隻是不敢贏罷了。
晏翊笑了,他竟險些被她玩弄。
一個妓子,她怎敢?
他喚她抬頭,她乖順照做,卻依舊不敢抬眼與他直視。
可方才在馬車中,她似又不再怕他,竟敢看著他的眼睛,問他話。
晏翊忽又覺得口渴,待飲下幾口冷水,那雙幽暗又堅毅的眸光才從他腦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