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深夜打起了火把,在高台上有規律的擺放著,像是一隻燃燒著的火鳳。
綺麗樂曲掩蓋火焰的低吼,琴師們輕撫鼓瑟,琴弦雜糅簫鼓發出令人陶醉的羽聲,一旁的池水波光蕩漾,像是美神的無形之手在撩撥著情愫,又似乎是魚群在水下傾聽這熟悉的樂章。
不協調的飲酒作歌聲有些刺耳,卻更烘托了氣氛,讓人無視地上乾涸的鮮血,還能帶著笑容供天子檢閱。
高洋以手撐顱,高臥於金鳳台上,忽然打了個嗝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眼中的血絲令金鳳台的空氣都凝固了三分。
他哼著歌,聲音不大,卻漸漸使得整個金鳳台都能聽得到,那是權力的聲音。
他忽然來了興趣,站起身,歌聲陡然高亢:
“敕勒川,陰山下……”
機警的琴師變換了曲調,仿佛吹來了草原的悠風,胡姬們穿著彩緞花靴,順著玉管簫樂踏月蹈舞。女子的柔婉遮去肅殺之氣,留下一抹曖昧、兩縷哀傷、三杯憂鬱和四方悲壯。
夜幕像巨大的黑色華蓋,在燈火闌珊中,北齊君臣似乎穿越時空,窺見自己的先祖與神武皇帝和歌而唱。
有人唱得忘情,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聲音嘶啞,發出的更像是怒吼和咆哮。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天子已經走到他的麵前,恐懼驅趕憤怒重新占據他的身軀,連忙就要跪下謝罪。
高洋卻罕見地沒有發難,隻是拉著他的手,唱完最後一句。
“……把盞飲明月,走馬敕,勒,川。”
眾人沉浸在餘韻之中,短暫的沉默後,高洋拍打那人的肩膀:“明月啊明月,汝父所做《敕勒歌》真是壯懷——願與我把盞麼?”
斛律光頓首下拜:“敢不承命。”
“來!金杯同汝飲。”
高洋親自為斛律光倒酒,兩人碰盞,一飲而儘,斛律光抹掉嘴上酒漬,低頭微微歎息。
當年玉璧之戰傷亡慘重,十萬大軍,戰沒病死的士兵多達七萬,就連高歡本人都搭上了半條命,強撐病體率領軍隊回到晉陽才病逝。
這首歌就是在歸途中,高歡與諸將宴飲,命斛律金所做的《敕勒歌》。
此時此刻由高洋唱出來,不僅是齊國君臣對國難的追悼和哀思,更在冥冥之中增添了對齊國未來的隱晦暗喻——高洋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往日,這是眾所周知的事,隻是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這歌一起,就代表高洋對自己的身體都沒了信心,齊國隨時要改換主人。
那個躊躇滿誌的英雄天子,才不過五年啊,就已然死去了!
臣子們不知是喜是憂,斛律光甚至有些憐憫、同情高洋。他已經四十三歲了,在這個時代已經過了人生半壽,而高洋不過三十二歲,就已經如同風中殘燭。
但想起高洋做過的那些混賬事,斛律光的心又硬了起來,高洋從篡權建國開始的這九年,就一直在持續不斷地打壓他們鮮卑勳貴,大力提拔那些漢人,讓他們給漢人做奴仆。
如果不是自己父子對齊國意義深重,怕是他們已經遭遇了不測。
心事重重的斛律光聽見高洋的下一句話,心又提了起來:
“明月,我問汝。齊國的江山社稷,是最重要的大事,但太子性格懦弱,我怕他承擔不了重任,所以……我想廢了他,傳給紹德,汝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