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瑟瑟發抖。今天的事情屬實令人恐懼,皇帝做這種事不奇怪,但連太子都開始親手殺人,說明皇帝的殘暴已經傳染了太子,過往的常識徹底無用。
唯一對這局麵有所欣慰的是皇帝高洋,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太子確實讓他滿意。
“傳太醫來。”
高洋看也不看地上的死侍,似乎那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裝飾,身旁的侍者微微發愣,連忙跟上皇帝的步伐。
此時有人匆匆進來,見到流血的皇帝大吃一驚,連忙跪伏在地:“稟、稟大家,皇後殿下已至,聞大家在此……”
“讓她進來!”高洋的心情又壞上一分,漢人的禮教就是多,她的兒子受傷,直接進來便是了,還要過問他一遍,顯得生分。
當初選擇李祖娥這個漢婦人為皇後,目的就是為了拉攏河北漢人門閥,進而擺脫那群鮮卑勳貴們的掣肘,壯大高家的皇權,因此,他才沒有選擇立自己的表妹、段韶的妹妹為後。
那樣雖然可以得到晉陽軍方的支持,但皇帝也要看他們的臉色,他已經有了一個控製欲極強的母親,可不想再來一個同樣的妻子。
隻是兩年前征梁失利後,高洋便有些後悔,自己的地位倒是還穩固,可若是太子……
一位端莊典雅、身穿白色展衣的華貴少婦在一乾宮女的簇擁下來到高洋身前,宮女像是被分開的海水,緩緩退到一邊,美婦人低身施禮,假髻、步搖、十二鈿、八雀九華如波影斑弄,點綴了她胸前大抹浮白:
“臣見過陛下。”
高洋輕輕點頭,美婦來到高洋身邊,指尖撫過高殷的麵龐:“殷兒,你的頭怎麼……”
高殷已經用巾帕擦拭過,趕緊握住母親李祖娥的手:“孩兒沒事。”
他擺手示意宮人將盧勒叉的屍體拖下去,李祖娥見得多了,還是免不了心悸。
她聽說丈夫打了殷兒,把殷兒給打暈了過去,趕緊過來探望,誰知道見到的是這副場麵,尤其是丈夫嘴角流血,這大齊國居然還有人敢打她的丈夫?一族都不想活了?
她正想問問丈夫是這麼回事,高洋冷哼蔑笑:“你生養的好漢兒!”
隨後大步離去,拋下她們母子。
李祖娥看著他身上斑駁的血痕,心疼極了,高殷剛想說些什麼緩和氣氛,李祖娥便將其擁入懷中,雙眸之中似有淚流。
“殷兒,你受委屈了,是我這個阿母無用,護不了你……”
等太醫看過高殷後,她便讓高殷好好休息,握著他的手,唱小歌哄他入睡。
高殷不得不承認,這樣是有點舒服。
直到高殷熟睡過去,李祖娥才離開,並帶走了幾個在場的宮人,在孩兒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冷厲的神色:“剛剛發生之事,仔細道與我聽。”
高洋回到金鳳台,在台上大擺宴席,招來將相貴族與王公宗親,一番痛飲,臣子們心驚膽戰地敬著酒,高洋的弟弟、長廣王高湛忽然發現哥哥的口中有血絲滑落,牙齒似乎少了一顆。
“今日宮中發生何事?”
高湛似是醉了,靠在石柱上,站在旁邊的侍者悄聲說:“太子不願殺囚,大家毆暈太子,太子醒後,打落大家的玉齒。”
“玉齒?”高湛口中的酒噴了出來:“我那侄兒還有膽子乾這事?大家怎麼說?”
“大家沒說,盧勒叉說了太子幾句,被太子以巾帕麵殺。”
高湛真有些驚訝了,他懷疑太子的腦子給打壞了。
那個高殷?殺人?老的已經很凶殘了,小的也開始瘋魔了嗎?!
高湛看著高台之上,又在找借口殺人的哥哥,心想,做皇帝還真是好。
離金鳳台不遠的偏殿內,侍者們搬來屏風,擋住酒宴上的喧囂,小心翼翼地收拾著狼藉,忽然聽到年輕的吩咐聲。
“都出去吧,我自己待一會。”
宮人們踮步退出,隻剩高殷一個人在這個空曠的寢殿中沉默。
剛剛那個溫柔的女人就是他此身的母親李祖娥,也是未來的太後。
在不久的將來,皇叔高演和高湛就會發動乾明政變,奪取自己的皇位,自己會被高演廢殺,李祖娥則會被高湛逼奸,懷上高湛的孩子。
既來之,則安之,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也沒有回去的辦法,那就隻能接受。
所以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他才剛剛登上舞台,可不想按曆史的原劇本,把主角的重擔交給高演高湛。
北齊的悲劇,正是從乾明政變開始發生的統續混亂,高演傳給弟弟高湛,就是為了保住自己子嗣的性命,然而高演之子高百年仍是被高湛活活打死。
其背後的本質,是北齊的高祖、神武皇帝高歡效仿曹操,在晉陽建立了霸府,用以控製鄴都的東魏朝廷。
因此高歡創建的東魏政權,從一開始就是“雙話事人”製度,鄴城是政治的中心,以高氏為主,而晉陽是軍事的中心,以鮮卑勳貴為主。
這一點,在高洋篡魏建齊後依舊沒有改變,晉陽仍是軍事重鎮,明麵上作為抵禦周國的邊防重地,暗地裡也在監視著鄴都的一舉一動,變成了一把擇機噬主的雙刃劍。
因此晉陽才是北齊真正的帝都,終北齊一朝,皇帝們居晉陽的時間遠遠長於待在鄴都的時間,高殷之所以慘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沒有及時拉攏晉陽的勳貴,他在鄴都時,高演在晉陽的相府執政,大肆拉攏宗戚勳臣。
這其實也不算高殷的錯。如果高齊是大一統王朝,那作為政治中心的鄴都,其影響力會伴隨著朝廷之所在逐漸上升,但北齊此時還隻是割據政權,軍力為勝,就像一個殘暴的武夫,隨時可以痛毆孱弱的皇帝。
國家初創時的基調非常重要,正因為第一次皇權更迭時,發生了殘酷血腥的軍事政變,導致北齊後來的皇帝都深陷在權力的迷思中,晉陽的陰影始終籠罩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