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知李商隱的《北齊二首》,“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嘲笑高緯的昏庸無道,他也確實如此。
但少知周師東征,高緯逃回鄴城,並州的將領擁立高延宗為帝,高緯知道後說“我寧使周得並州,不欲安德得之”,可以想象晉陽對北齊皇帝的壓製力,是空前絕後的,乃至在北齊滅亡前的十六天,仍有人意圖發動政變,改立新帝。
可以說,誰得到了晉陽,誰就得到了北齊。
雖然他高殷是名義上的太子,但從這個角度來說,高演才是真正的“皇太弟”。決定下一屆皇帝的人,不是他的父親高洋,而是他的祖母婁昭君。
婁氏為代北大族,家有僮仆千人,牛馬無數,許多強族都想聘娶婁昭君,但婁昭君當時看對眼了窮小子高歡,力排家議嫁給了高歡,並用家產幫助高歡結交豪傑,還是高歡的閨內謀主,經常幫高歡預謀定策。高歡能成為東魏丞相,創立大齊基業,有他自身的才能,但沒有婁氏的資源,連起步的可能都沒有。
因此北齊不姓婁,但到處都有婁氏的影子,比如婁昭君外甥女段長樂是高洋的妃嬪,曾是鮮卑勳貴力捧的皇後;外甥段韶是北齊開國功臣,高歡的托孤大臣,如果沒有段韶的支持,高洋便無法篡魏建齊。
高歡活著的時候,都要看婁昭君的臉色,他死了一了百了,婁昭君地位更高、權勢更熾,齊國的所有人包括皇帝,都要看她的臉色。
婁昭君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卻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從始至終,她隻想著自己和高歡的家,沒想過國更沒想過天下,高澄死了,大權落入她不疼愛的高洋手裡,她就痛罵高洋,“汝獨何人,欲行舜禹之事”。
等高洋死了,她又想把皇位傳給她和高歡的第三子高演,高演死後是第五子高湛,將皇位牢牢控製在她和高歡的小家中。
後世的人們說起北齊,總說他們一家都是神經病,但高殷覺得,他們都隻是被母親逼瘋了而已。
北齊的皇權要振作、皇帝要大權在握,就不能不打擊晉陽的勳貴,扶持漢人勢力,但他們的母親婁昭君又作為晉陽方麵的總代言人,壓製著皇兒們的作為。
高洋選擇的路線其實最為正確,先篡魏建齊確定名分,然後開疆擴土,連年北討,出擊柔然、突厥、契丹、山胡、茹茹,每一次都是冒著箭石紛飛的危險親臨戰陣,不僅打出了“英雄天子”的名號,也使北齊的國力達到了極盛。
然而建康一戰,北齊軍隊被陳霸先打得大敗,蕭軌、東方老、王敬寶等四十六名將帥被俘虜,高洋的雄圖壯誌就此被徹底打碎,不能用功業令所有人歎服,就隻能用恐懼壓製所有人。
所以高洋後期的殘暴也不是無跡可尋,毆打母親,放誰身上都是重罪,但如果他已經是一個瘋天子,那做出什麼都不奇怪。
也隻有瘋了,才能掩蓋住高洋誅殺元氏諸人、兄弟高浚高渙、爾朱氏餘黨,為高殷繼位鋪平道路的真相。
然而高洋寧願逼迫高殷變得像他一樣殘暴、瘋狂,也不敢殺掉自己的母親和同母弟弟,就說明他沒有那麼瘋,隻是偽裝成瘋子的懦夫。
等高洋死後,婁昭君便一手策劃了乾明政變,讓段韶、斛律光等鮮卑勳貴強勢站台高演,將高洋之子驅逐——其實婁昭君根本不在乎高殷的生死,隻要她的兒子仍是皇帝,她就仍是太後,大權依舊握在她手中。
證據便是高演臨死前將皇位直接傳給了弟弟高湛,而不是太子高百年,讓高湛少了一層政變的麻煩,也因此高演才是北齊諸帝中唯一有著孝字諡號的孝昭皇帝——從命不違曰孝。
高湛在位期間,婁昭君去世,才讓高湛的太子高緯順利繼承了皇位。
她的第六子高濟在高緯登基後,對彆人說:“按順序,應該到我。”
雖然沒說明到他什麼,但誰都知道他的意思,該輪到婁昭君的第六子當皇帝了,可惜時代變了,婁昭君無法複活,因此高濟被高緯派出的人給秘密殺死。
理清了這些脈絡,才能發現北齊的真相——其實他們並不是神經病,至少不是天生神經,隻是遇上了一個控製欲極強的權利之母,才被一步步逼成母親的傀儡。那些看似精神患者的外在,是對母親勒脖將窒的控製欲望不滿的反抗。
小小的北齊,隻不過是一個大大的婁家,高歡不過是保持著本姓的贅婿。
在他死後,兒子們接連稱帝,是因為他的妻子婁昭君要成為永遠的太後。
如果北齊是一個大一統王朝,那麼武則天,也不過是第二個婁昭君而已。
這個呂雉威力加強版、武則天搶先體驗s版,第一個目標就是他高殷。
隻要他高殷活著,遲早會繼承高洋的皇位,李祖娥就會成為皇太後,婁昭君便是太皇太後。
地位變高了,離權力卻遠了,所以婁昭君才會策劃政變,親手廢掉自己的孫子,和她自己的權力欲望比起來,兒子都不值一提,何況是孫子——還是個漢人孫。
所以高殷真正的敵人不是什麼高演高湛,而是祖母婁昭君。
隻有打倒了她,高殷才有資格麵對北周南陳,才有資格談一統江山。
“太後凡孕六男二女,皆感夢:
孕文襄則夢一斷龍;
孕文宣則夢大龍,首尾屬天地,張口動目,勢狀驚人;
孕孝昭則夢蠕龍於地;
孕武成則夢龍浴於海;
孕魏二後並夢月入懷;
孕襄城、博陵二王夢鼠入衣下。
後未崩,有童謠曰‘九龍母死不作孝’。
及後崩,武成不改服,緋袍如故。
未幾,登三台,置酒作樂。
帝女進白袍,帝怒,投諸台下。
和士開請止樂,帝大怒,撻之。
帝於昆季次實九,蓋其征驗也。”
——《北齊書·卷九·神武婁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