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是皇帝,同時也是人,雖然他大部分時間不乾人事。
既然是人,就會有正常的喜怒哀樂,在這方麵平民和天子是一樣的,也會用大白話和普通稱呼,尤其是那些非天生帝種、自力更生的馬上天子,依舊沿用成帝前的口語,劉秀會用“我”,朱元璋自稱“俺”,無人計較也無人敢計較,隻有在正式的朝廷詔書上,才會用上神化的“朕”。
所以楊愔的意思便是,高洋若真想換儲君,那就應該通過朝廷的正式程序啟動朝議,才是皇帝的作派,像這樣在私下說出口,隻會散播謠言製造不安。
高洋終於鬆開了手,負手而立:“太子少傅所言極是。”
太子少傅魏收,與溫子升、邢邵並稱北地三才子,然而溫子升卷入謀逆案被殺,魏收便開始得到重用,如今已是《魏書》的作者,是高殷的老師,又奉命監修國史,懂得迎逢高洋的脾性,因此頗得恩寵。
“看在少傅的麵上,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楊愔鬆了口氣,雖然他不怎麼喜歡魏收,但他們都站在太子這條船上,自然不希望太子有事。
臣勳們稀稀落落地起身,有規律地離去,這是多年侍奉皇帝總結出來的經驗,如果走得太快,會被皇帝找借口羞辱毆打,甚至殺害。
高洋拍了拍弟弟的臉:“你也回去吧,兄今日喝多了,不要同兄計較。”
“哪裡敢……”高演訕笑,一旁的高湛驅散宮人,親自扶起高演,笑吟吟地說:“二兄無論做什麼,都是極有道理的,我們肯定相信二兄。”
如果是其他人說這話,不僅諂媚還很油膩,但自己的同母弟說這話,高洋聽著也不紮耳,隨口問道:“聽聞你近日又得一兒?取的何名?”
“多謝二兄掛念,三子叫阿儼。這些小東西,還挺鬨騰,我都替乳母們心疼。”
高洋哈哈大笑:“你已是人父,就該有人父的氣度,不要同以前那樣輕浮了!緯兒如今多少歲了?”
高湛比劃著手指:“隻有二歲多些,回去我便告訴緯兒,天子記著他,今日問起話來哩!”
高洋少見的在臉上露出一種名為溫馨的情緒,他看向高湛懷中的高演,他記得高演的兒子高百年,也是二歲多了。
“後日不飲酒,帶百年、緯兒他們來給母後看看,一家人吃個飯。”
高湛聽著害怕,卻還是笑道:“是極!是極!一家人就該多聚聚!不知太子可會到場?”
說到這個,高洋忍不住微笑:“他會來的。”
說完,他拂袖轉身,在宮人和侍衛的簇擁下離去。
直到離開了金鳳台,身後的宮人悄聲報告,說常山王與長廣王在皇帝離開後依舊垂頭,保持恭送的模樣,高洋才稍感安心。
自己立的一定是太子高殷,不可能是紹德,更不會是常山王,今天的行為隻是試探。
他借著酒醉,可說過不止一次這種話,可惜高演從未接過茬,否則縱然不殺他,高洋也有足夠的理由把他廢掉。
在母親的庇護下,他實在難以下手,如果幾個弟弟能保持著這種謙卑繼續侍奉殷兒,那他也就沒必要動手了。
胸腹忽然傳來窒息悶疼的感覺,雖然不重,卻像是一記警鐘,高洋提醒自己,自己時間不多,太子的路還沒鋪好,還有許許多多的人要替他除掉。
高洋在懦弱呆傻的前半生中走了二十年,後半生又將在瘋狂癲魔中走完餘壽,他可不希望這條路隻有自己走下去,最終成為世人唾罵的獨夫。
從父兄手中接過的基業,如果又被母親奪去送給弟弟們,誰都不會甘心。
他高洋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什麼?就是做個功業還不如嬴政、暴虐卻遠勝於他的民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