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br“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br折邇歎了口氣,轉身背對著她解下衣裳,慢慢露出後背。/br一條從肩頸橫跨後腰的傷痕展露出來,皮肉綻開,露出下麵的骨頭,甚至連內臟都隱約可見。/br若折邇不是修士,而是尋常人,現在早就變成鬼了。/br謝長安根本不必再問,就能想象當日扶廣山那場自相殘殺是如何激烈。/br他能活下來,不是運氣好,而是足夠強。/br參妙真人一脈的傳承,現在隻怕餘下折邇一人了。/br“哪裡有藥草?”/br聽出她似乎有所鬆動,折邇暗出口氣。/br“有一種淩霄花,我知道人間也有淩霄花,但長在這裡的不一樣,叫九幽淩霄花,多見於黃泉邊,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治好我的傷勢。還有,我聽說照骨境內有件法寶,名為金縷衣,可能在某個大妖或凶魂手上,有修魂補魄之效,若能擁有此物,你再找個合適的軀殼,就能借屍還魂,重新做人了!”/br謝長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br從她那張漠然的臉上,折邇看不出一點對還陽的期待。/br折邇是不懂的,因為他滿腔不甘,還想回扶廣山去討回血債,決不能折在這裡重傷鬱鬱而亡,他覺得謝長安應該也與自己一樣,即使暫時不能向祝玄光報仇,也總該努力修煉,來日方長。/br“帶路。”/br他心裡懸著,聽見謝長安說出這句話,終於石頭落地。/br“你放心,待我治好傷,就陪你去找金縷衣。”/br疲憊絕望中終於有點驚喜的回報,他扯了扯唇角,即使重傷之下也難掩俊美,原本圓潤俊朗的臉部弧度在這些日子裡全都消磨得隻剩下淩厲骨頭,這一笑之下反倒多了些溫軟的味道。/br於是一人一鬼在陰森遼闊的照骨境前行。/br折邇拖著殘軀在前麵走,謝長安撐傘在後麵跟著。/br沒走多遠,他們就遇見大批亡魂。/br成千上萬的亡魂,不聲不響往一個方向走去,仿佛受到某種無聲感召牽引。/br場麵震撼,十足瘮人。/br黃泉不在那個方向,折邇原想帶著謝長安混在隊尾,找個機會悄然離開,卻不料還是驚動亡魂大軍,一個個扭頭朝他望來。/br這些亡魂明明男女高矮不一,五官表情卻渾然相似,仿佛無數張一樣的臉出現在不同的人身上。/br他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br他不動,亡魂大軍也不動,但隻要他稍有動靜,那些木訥呆板的眼珠就會緩緩跟著轉動,黏在他身上一般。/br陰氣撲麵而來,謝長安毫無感覺,折邇一個活人卻無法在這種鋪天蓋地幾乎窒息的陰氣下久留,當即就準備撤退。/br“彆動。”/br謝長安離得很近,對他耳語。/br若是個活人,此刻已有灼熱氣息,但眼下他隻能感覺到寒氣往他耳朵吹了一口。/br“他們好像在找人,目標不是你。”/br身為同類,謝長安能感覺到些許。/br雙方對峙片刻。/br折邇微微抬手,從左往右,所有魂體的眼睛都跟著他緩緩轉動。/br他又往後退了一步,亡魂們也跟著往前進一步。/br謝長安一字一頓隱含殺氣:“不,要,玩,了。”/br折邇小聲傳音:“他們好像被絲線操控的傀儡木偶。”/br他重傷在身,氣息微弱,又用靈力強行壓製了活人的氣息。/br這些亡魂與他對峙片刻之後,好像真沒能察覺到什麼,便緩緩地扭回去。/br這種無數雙眼睛落在身上的森嚴壓力去掉,饒是謝長安也不由鬆口氣。/br但就在這時,折邇傷勢發作,麻癢從胸口躥至喉嚨,他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br“咳!”/br咳嗽聲很輕,但就像羽毛落入滿是灰塵的地麵,瞬間也能激起灰塵飛舞。/br所有亡魂倏地扭頭,又齊齊盯住他們!/br謝長安:……/br折邇:……/br嘩啦!/br所有亡魂同時張口,無聲呐喊!/br折邇聽不見聲音,卻能感覺到四周靈力潮水般湧來,瞬間被激得吐血後退幾步。/br謝長安不再坐以待斃,直接召出留天劍,一劍蕩去,大有橫掃千軍之勢。/br亡魂大軍被劍氣暫時逼退,兩人二話不說轉身拔腿就跑!/br謝長安還好說,她足不沾地,拿著把傘也比折邇快。/br後者卻已是強弩之末,強撐著跑出不遠就吐血踉蹌,就這麼一晃神,他們已經被亡魂們包圍了。/br所有陰氣排山倒海推過來,逼得折邇立足不穩,又吐出一大口血。/br他現在的修為實力經過扶廣山一場大戰已經所剩無幾,又千裡跋涉到照骨境來找活路,早已如山巒將傾,不可逆轉,全憑謝長安一人執留天劍開路。/br包圍圈越來越小。/br他們被逼到眼前方寸之地,亡魂們雖懾於劍氣威力暫時不敢前進,但謝長安的情況也岌岌可危。/br當她力竭之時,就是他們被亡魂吞噬殆儘之際。/br折邇喘息不絕:“哪來這麼多的孤魂野鬼?”/br他曾聽師尊提過照骨境,還是在許多年前的事,據說此地雖是黃泉陰地,卻是妖鬼橫行,邪魅叢生,可謂三教九流濟濟一堂,另一種意義上的熱鬨。/br但若真論起孤魂野鬼,反倒少得很,因為尋常鬼魂到了這裡,都會很快被當作食物吃掉,根本無法久留。/br可這一眼望去,簡直沒有儘頭的亡魂烏壓壓布滿視線,令人不寒而栗,就像把世間所有亡魂孤鬼都搜羅到這裡來了。/br“人間戰亂,民不聊生。”/br謝長安的聲音很冷,帶著冰碴棱角,不像折邇在悲回風山遇見時那麼清亮快活,也不像後來離開扶廣山向他道彆時的溫柔安撫。/br民不聊生落在紙上不過是輕飄飄的幾個字,卻是眼前成千上萬的亡魂。/br這些魂體灰蒙蒙一團,隻能分辨五官身形,看不清生前麵目衣著,俱都是淩亂馬蹄砍刀下的百家姓。/br“召喚他們的人,就藏在這些鬼裡麵。”她忽然道。/br折邇一驚,勉力分辨,觸目所及都是一張張同樣麻木的臉。/br“哪裡?”/br折邇抬頭,茫茫鬼海裡似乎真有一張不一樣的臉,帶著詭異笑容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再定睛一看,那些鬼臉又都是讓人頭皮發麻的相似了。/br鬼氣步步緊逼,他們囿於腳下,再無任何逃走的餘地。/br謝長安喘了口氣,忽然道:“我沒法堅持多久了,最後幫你開路,你找機會跑!”/br折邇咬咬牙,正想說話:“不……”/br“你根本不是正好遇到我。”/br她冰冷的話語足以讓折邇麵色微變。/br“你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為我而來,因為,九幽淩霄花長在黃泉,活人觸之即散,隻有新死不久的亡魂能摘取。”/br那幽深如海的眼神裡微光閃爍,燎原滴水般轉瞬即逝,歸於虛無。/br她也根本沒有給對方再開口的機會。/br“給你半炷香,滾!”/br說罷折邇的胳膊驀地被拽住猛力往前一帶!/br隨著幾道劍氣縱橫交錯,他前方的凶魂驀地魂飛魄散,後麵的也被劍氣波及,紛紛往後退開,真就給折邇開出一條路。/br他扭頭看了謝長安一眼,後者正背對著他在殿後,全憑留天劍的威力。/br但這餘威維持不了多久,當劍主徹底衰落的那一刻,劍也隻是一把兵器。/br折邇咬咬牙,提著一股氣飛奔離去。/br謝長安感覺他已經跑遠之後,心神一鬆,再也支撐不住,以劍拄地半跪喘息,身形又透明了幾分。/br她能感覺到靈力正從身體一點點流出去,四麵八方的亡魂大軍壓迫過來,一層層陰寒鬼氣覆蓋下,意識也在逐漸消失。/br這回總算能魂飛魄散了吧。/br她如是想道,放任身體往前朝下。/br但並沒有。/br她再度恢複意識時,眼前一片黑暗,連身體也不能動了,卻分明有搖晃顛簸的感覺,就像是被人揣著或背著疾奔,耳邊還能聽見喘息與水流。/br這些聲音交織成黑暗中詭異而又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讓謝長安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br直到她聞到淡淡的血腥味。/br血對於一個生活在亂世裡的人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味道。/br不是自己的,就是彆人的。/br但謝長安這次的感覺很奇特。/br她仿佛變成香案上被供著的神像,血氣通過嗅覺像焚香那樣漫入五臟六腑,慢慢就吸飽了,精神也一點點好轉。/br“你是誰?”/br她靜靜傾聽片刻,確認對方似乎沒有惡意之後,終於開口。/br“你醒了?”/br聲音也很熟悉。/br居然還是折邇。/br折邇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謝長安的下一句話。/br他歎了口氣。/br“你是不是以為我會扔下你獨自逃生?”/br他懷裡抱著一把破舊的傘,乍看像在自言自語。/br傘自然是沒出聲的,或者說不想理他。/br折邇也不在意,兀自道:“我帶著目的來找你,跟我救你並不矛盾,你二話不說就單槍匹馬去赴死,也不聽我解釋。我沒有背叛你,謝長安。你覺不覺得你對我太武斷了?”/br“沒有我給你殺出一條血路,你現在能在這聒噪?”/br傘裡傳來少女冷冷的聲音。/br折邇已經被她凶習慣了,低聲下氣道:“是是是,多虧謝真人救我一條狗命,看在我沒有扔下你的份上,能不能彆對我那麼凶了?”/br謝長安當然可以是溫聲細語善解人意的,但那個謝長安已經死了。/br厲鬼謝長安懶得理他,索性又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