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張符籙上麵,紅字丹書,龍飛鳳舞,用的卻不是朱砂,而是鮮血。
謝長安愣住,緩緩去看他。
“你何時畫的?”
李承影又咳嗽起來,不著痕跡抹去嘴角血沫,連手卷入袖中。
“這幾天,在給金縷傘畫符紋時,我想起你說過自己與碧陽君修為懸殊,若真交上手恐怕不敵,就畫了這符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了。”
他沒有說,這一張張血符,用的都是心頭血。
隻有凝聚神魂精氣的心頭血,才能組成這甚至能扛前幾道天劫雷火的符陣。
但他不說,她又怎會不知。
隻是眼下情形,兩人也無法多做交流。
謝長安隻能深深看他一眼,閃身穿入符陣,留下一句話。
“若有不對,你馬上就走,不準管我!”
李承影握拳抵住嘴唇,借咳嗽掩去笑意。
換成以前,謝長安肯定會說“不必管我”或“不用管我”,而不是“不準”。
一字之差,有區彆嗎?
在他看來,區彆很大。
……
狂風一起,小沙彌就被迷了眼。
等他被風勢裹挾著走了一段,發現自己已經跟師父失散了。
非但是師父,他離慈恩寺,也很遠了。
這京城他從小長大,本是熟悉,閉著眼睛也能走,但眼下到處殘垣斷壁,哀嚎慘叫,不少人被壓在廢墟下,沒命的叫不出來了,缺胳膊斷腿的還在痛苦呻吟。
怨氣彌漫,長安城上空不複晴朗,陰沉沉的雲和血凝結在一起,壓得人心頭發麻。
這還是他熟悉的長安嗎?
小沙彌難以置信,茫茫然走了幾步,差點被旁邊倒塌的牆體砸中。
還有他的師門,大雁塔,小雁塔……
舉目望去,高樓不再,皆是煙塵迷眼。
小沙彌畢竟還小,剛學的那點入門心法,平日裡聽的禪經佛法在此刻全用不上,他強忍淚意,小跑過去,幫忙挪開壓住人的橫梁。
被壓住的是一對老夫妻,小沙彌認得他們,兩人兒子早年死在戰亂裡了,隻剩老翁和老嫗相依為命,當日叛軍入城時,他們沒走,也是因為實在沒力氣走了,不知叛軍是不是見他們年老力衰,竟還放了他們一馬。
後來兩人平日裡就乾些手工活,還常到寺廟裡來上香,老和尚見他們拮據,也沒要他們的香火錢,他們還常帶些米糕給小沙彌。
結果二人逃過兵災,卻沒能逃開這一場飛來橫禍,待小沙彌將橫梁挪開,發現兩人已經氣絕了。
小沙彌愣愣看著,頭一回體驗到何為人世間的殘酷真相,那蓄積在眼睛裡的淚再也忍不住,決堤似地往下流淌。
就在此時,身後轟然巨響,血霧挾帶萬千怨魂,宛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將碎木磚石悉數卷起,生魂怨靈全部吸入!
小沙彌隻覺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往後拉扯,他身不由己跟著往後退,再扭頭一看——
滔天血霧裡竟凝聚成一張朦朦朧朧的臉,像是個成年男人,麵上卻露出詭譎笑意,眼睛微微轉動,正往他這邊望來。
如果謝長安在此,一定能認出那張人臉正是李恨天。
但小沙彌不認識李恨天,他見狀渾身寒毛直豎,下意識拚命掙紮,然而微弱力量在血霧龍卷麵前簡直蚍蜉撼樹天壤之彆,無論怎麼反抗都是徒勞。
他依舊被卷起來,慢慢往血霧裡送。
對方似乎並不急於“吃”掉他,反倒貓玩老鼠一般逗弄戲耍,每次小沙彌快要跑遠時,那血霧四周的罡風就拖住他的腳步,又讓他離得近些。
幾次下來,小沙彌跌跌撞撞,早就一身狼狽。
突然間,他的袖子被咬住!
小沙彌驚惶低頭。
一隻火紅皮毛的狐狸吊在他身上,奮力把他扯離血霧。
“愣著乾什麼,跑啊!”
聲音在識海響起,小沙彌想也不想就跟著跑。
狐狸力氣極大,竟能在半空飛奔,拖著他跑出數十步。
但血霧豈容自己剛到手的新玩具逃脫掌控,一人一狐便見身後血雨腥風席卷而來,無數怨魂從血霧中撲出,衝他們張開猙獰血口!
狐狸快氣死了。
她原本是要自己逃跑的,誰知路過這裡正好看見小沙彌快被弄死,她腦子不知怎的抽了筋,尋思順手拉這小白癡一把,弄不好回頭能在老和尚那裡撈點好處。
誰知現在眼看救不了人,還要把自己給搭進去。
“我要被你害死了!”
她一邊罵小沙彌太蠢太笨,腿腳太短,跑得太慢,一邊運起靈力,身形化作緹衣少女,抓起小沙彌就往前疾奔飛掠,其勢之快,幾乎變成一道橘色弧光。
饒是如此,她仍感到鑽心疼痛從後背傳來,痛得身體幾乎要裂成兩半!
曾被謝長安用剪紙術修補好的那半顆心仿佛也被撕開,流出汩汩鮮血。
狐狸沒有回頭,也沒敢回頭。
她逃命功夫一流,最是知道這種時候更不能回頭去看敵人到底近前沒有,用什麼傷了她的。
因為哪怕回頭的一息半瞬,也會枉送性命。
她強忍劇痛,用了兩件法寶。
一張幻形符,貼在小沙彌身上,讓對方瞬間變成蜜蜂,飛向前方逃命,免得她還要帶個累贅。
另一件法寶是個鈴鐺,不是四應鈴那樣的上古法寶,隻是青銅所製,外表金燦漂亮,還有個柔弱的名字,叫迷花鈴。
這隻是一件中品法寶,它唯一的用處就是迷惑神智,狐狸收了一堆法寶,可其中絕大部分在此時此刻根本用不上,她也不知道這隻迷花鈴是否有用,千鈞一發之際隻能破罐子破摔。
她拚命晃動鈴鐺。
鈴芯壞了似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但狐狸不肯放棄,她手心不停冒汗,緊緊抓著鈴鐺不放,身體不停往前飛奔。
身後怨魂死氣仿佛凝固住了,如影隨形的殺氣也沒有及時追上來,狐狸心知這鈴鐺還是有點子用的,逃命的速度更快一些。
人形在半空一躍,又變成狐狸,穩穩落地,拐入前方殘垣!
不管多少次,她永遠覺得原身比人身更方便,尤其是逃命的時候!
爪子往前劃開一道口子,白光閃過,狐狸跳入其中。
李家院子外麵,狐狸從憑空生出的白光裡跳出,在地上滾了一圈,大口血吐出,軟軟伏在殘磚碎瓦上,沒力氣再動了。
半日之前歲月靜好的小院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她勉力撐起浮腫的眼縫,看見非但是李宅,這附近好些宅子都已化為廢墟。
李尚書和阿謹他們不知所蹤,遠遠近近有些微弱的抽泣求救聲傳來,聽不清是誰的。
狐狸不是一隻樂善好施的狐狸。
照骨境大妖往往自私利己,更何況她現在也沒有任何力氣去救人。
她連自己都救不了了。
她費力喘息,腦海走馬燈似地閃過許多畫麵,就像人之將死,總會回憶生前。
狐狸下意識抗拒這種回憶,因為她還不想死,但肚腹的劇痛一抽一抽,血從傷口流出,又黏在皮毛上乾涸,混了沙塵灰土,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一雙手將她輕輕抱起,就這樣的動作也會牽動傷口的疼痛,原本已經意識模糊的狐狸又被痛得驚了一下,迷迷糊糊尋思發生了什麼。
總不會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人看上她這一身皮毛吧。
“狐狸,狐狸,你彆死,你醒醒!”
嗚嗚的抽噎伴著含糊不清的話語,吵得她腦殼痛。
這是小和尚的聲音。
兩隻小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微微生暖。
小和尚絮絮叨叨還不夠,居然開始念經。
狐狸耳邊嗡嗡作響,恨不得把他嘴巴縫上,但她提不起半點力氣,隻能生受著。
不知是那經文似乎真有些療效,還是她疼得狠了徹底麻木,狐狸漸漸感覺傷口也沒那麼痛了,隻有那半顆殘缺的心還在抽搐。
她紙糊的心……
早知道就應該讓謝長安把她這顆心再補得牢固些了。
狐狸心想,這個時候,謝長安總會從天而降,變出某些奇跡的。要是對方這次能再救自己一回,她以後就不再惦記著回照骨境,也不再惦記自己有朝一日傷好了能在照骨境裡橫著走,她會一心一意跟著謝長安,不再找什麼姓李的姓朱的茬。
不對,李承影那家夥算什麼東西,朱鹮才是真正的威脅,他忽男忽女,一本正經地冒壞水,肯定會暗地裡慫恿謝長安把她這樣一個可憐柔弱的傷患丟棄。
也不對,姓李的雖然修為低微,那壞心眼卻半點不比彆人少,他也會在謝長安麵前裝可憐,動不動就吐一口血,一個大男人西施捧心似的,令人作嘔。
“狐狸狐狸,你彆砸吧嘴了,快凝神聚氣,我在幫你療傷!”
小和尚實在聒噪,居然說她詛咒人是在砸吧嘴。
狐狸不想理他。
微微睜開的眼睛看不見天光,隻能看見頭頂縱橫密密的血線。
整個長安城的人如同這血網裡的獵物,垂死掙紮終究逃不過一死。
狐狸忽然想起,上回她被鬼王挖了半顆心之後,自以為必死,最後卻還是被謝長安撿回一條命。
這次,她還能有這樣的幸運嗎?
她覺得修成人形真不是一件好事。
從前還是狐狸時,她滿心都是修煉上進,如何在這吃人的世界裡活下去,自己也能變得強大,也能吃人,而不是被人吃,從來不會這般傷春悲秋無病呻吟。
可真修出人形之後,反倒開始顧此失彼患得患失,如無用的人類生出無用的情感。
就像吃過李家小院幾日熱騰騰的鍋子之後,她竟再也不習慣餐風飲露的日子。
謝長安,我不是好人,我也自私自利,手上沾過人命,乾過妖修都會乾的壞事,但是你不能不喜歡我,不能扔下我。
狐狸喃喃囈語,嘴巴就沒停過。
但小沙彌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麼,隻能低下頭,耳朵貼過去。
他將顫抖發冷的狐狸緊緊抱住,尤其是那條沒了一半毛的尾巴,也被重點照顧,一並圈在懷裡。
血和沙塵黏著的皮毛不再順滑好摸,但小沙彌不敢鬆手。
他怕鬆開手,狐狸反而不抖了。
“彆怕彆怕!”
他像師父哄自己似的哄著狐狸。
“等春天來就好了,春天就不冷了!”
小白癡,照骨境哪有春天?
狐狸想罵他,張口卻是:“……春天何時才來?”
小沙彌如何知道呢,但他還是安慰狐狸:“快了快了,春天馬上就來了!”
說著,他還小聲唱起春天的童謠。
一人一狐藏在落下橫梁被石頭架住的狹窄中空裡。
狐狸聽著跑調的童謠,漸漸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