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確定了身邊至少有一個不會泄語,唯命是從,乃至敢於直犯威嚴欺瞞他與蔣琬的近侍。
二來,確定了他與蔣琬這兩個宮中府中的主事,匡佐輔弼之心不曾因天地異象與惑眾妖言而有所動搖。
當此上下相疑之際,於處惶惑不安之中的天子而言,實在算得上是好手段了。
可…
這還是那個每見群臣則惶惑失對,茫無定見的天子?
這還是那個被群臣孩視,私下裡暗諷“望之不似人君,麵之而無所畏”的天子?
前些日子不是還吵著要納妃?
“先帝像被砸碎了?!”這位一直強作泰然的年輕天子,此時驚疑之情溢於言表。
那小黃門確實沒有告訴他此事。
董允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有些蒙圈地抬起頭仰視君顏,卻見天子目光死死聚焦於蔣琬身上。
於是又一臉蒙圈地扭頭看向身側正俯身頷首的蔣琬。
怎麼突然就說到此事了?
自己怎麼什麼也沒聽見?
念頭至此,董允立時汗顏,意識到自己方才失態,竟全然不覺天子如何原宥於他,更不知蔣琬何時將話題引至先帝造像碎毀之事上了。
事實上,昨日若隻有日蝕地震與所謂的妖鳥奪魄,他們或許都能勉強應付。
偏偏先帝造像被砸碎了。
偏偏隻有先帝造像被砸碎了。
如此,彆說那群本就心有降意的蜀中人望,便是他與蔣琬都如臨大敵,至於其他相府幕僚,更是心中惶惶,坐不專意。
劉禪眼角餘光瞥見方才呆若木雞的董允終於有所動作,卻也無甚心力再多留意。
隻不住吐槽,到底什麼鬼啊!
日蝕地震一時俱發,怪鳥盤桓啁啁不息,天子昏迷口吐妖言,這些也就算了。
結果宗廟梁柱還因震傾塌,偏偏還砸碎先帝造像?!
昭烈造像被砸碎就如同最後一根稻草,讓剛剛還沉浸在自己演技中的劉禪壓力驟然倍增。
緩了緩心神,劉禪讓蔣琬繼續。
結果更離譜的來了。
除昭烈廟、昭烈像跟劉禪這個天子外,整座成都居然無一座屋宅、一名百姓因地震而有所毀傷!
縱是劉禪再怎麼有所準備,這時都有些遭不住了。
這它娘的是哪位大能在作法啊?
自己這穿越者的任務,難道不是北伐東征,一統河山嗎?
自己這天子要做的,難道不是禦駕親征,率趙子龍衝進曹營再殺他個七進七出,或於兩軍陣前大手一揮便龍纛前壓,君直向北嗎?
怎麼現在什麼事都還沒乾呢,就已經完全出離曆史線了?!
不會還有什麼“不祥之兆”蔣琬董允沒告訴我吧?
宣室之中,半晌無話。
劉禪隻能再次緩了緩心神,繼續詢問琬允二人:
昨日天地異象後,公卿與府僚關於“亡國之象”、“天命在誰”之辯究竟如何?
琬允二人再無所隱,亦無所諱,將公卿大臣大逆不道之語及相府幕僚辯駁之說一一道來。
什麼『望帝失蜀』,什麼『妖鳥攝魄』,什麼『代漢者當途高,高者巍也,巍者魏也』之類的讖緯之說且不提了。
相府幕僚與他們論辯,說偽魏一邊悲天憫人說著『百姓麵有饑色,衣或短褐不完,罪皆在孤』,一邊鍥而不舍地對屯田民課以重稅。
而丞相輕徭薄賦,治蜀不過數年,百姓衣食足而蓄積饒。
“譙周”們就說,曹魏當年行屯田之策活民無數,若無此策,怕是那些屯田民早成一堆白骨,此時怕也沒有機會麵有饑色,衣不蔽體吧?
至於葛氏治蜀,若是早日四海歸一,以葛氏之能為王者所用,豈非天下幸甚,萬民幸甚?
相府幕僚與他們論辯,說偽魏廢征兵、募兵而建“士家”,使戰士兒郎子孫永淪士籍。
又設錯役之製,以戰士家小為人質,使戰士與至親天各一方,數年不得相見,若有降逃,則滿門株連。
於是偽魏四境無不以士家為賤,而士家亦自賤自恨,不樂永世為兵,以至生子不舉、直接溺斃者十之一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長此以往,偽魏豈有不亡之理?
“譙周”們就說,自古亂世皆用重法,曹魏這套“士家”,及配套的“錯役”之製不過是權宜之計。
再者,難道這製度沒有對那些兵痞起到約束作用?難道這製度沒有保護百姓不受兵禍之苦?
君不見魏武北滅袁氏?
君不見魏武檄定中原?
君不見魏武一統江北?
不統一,何來百姓樂業安居?
你劉氏以仁義道德自飾,結果還不是躥匿巴蜀?
既無能一統,卻要東征北討,多造殺傷,這難道不是荼毒百姓,反是仁義嗎?
若這天下早日一統,這屯田、士家及錯役之製難道還會繼續嗎?!
相府幕僚繼續論辯,說偽魏強征陣亡士卒遺孀改嫁他士;
已自發改嫁的亡士遺孀,須從夫家強征再嫁早已成明文製度;
更有甚者為了考功升遷,居然強奪生民之婦改嫁士家以為政績!
“譙周”們仍是那套,隻要天下早日一統,這些惡政全都會消失,百姓全都會過上好日子!
至於如何一統?
這些欲以“慷慨歌成都,從容做蜀囚”來揚名的精衛良臣,並沒有說得過分露骨,但懂的都懂:
天下百姓所以憂衣食死疆場,全都是你劉備劉禪父子二人貪戀權欲所致,你早點投降,天下百姓早它媽過上好日子了!
一則又一則擾亂軍心、動搖國本的亂群之說不斷入耳,劉禪幾乎壓不住怒火了。
去牠娘的不可因言降罪!
曹魏百姓被盤剝淩虐,老子居然成罪魁禍首了!
等哪日大權在握,又或者事不可濟無路可退時,絕對讓這些蜀中喉舌嘗嘗什麼叫“我不吃牛肉”!
劉禪一邊罵娘,一邊在小本本上記下這些人的名字,待琬允二人止言不語時才慍怒開口:
“昔者張裕亂群,先曰「劉氏祚儘矣」,後曰「不可爭漢中,軍必不利」。
“及先帝拔漢中,將誅之,丞相固請免裕一死,先帝謂丞相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裕遂棄市。
“今丞相爭隴右,與先帝討漢中何異?
“而此時狺狺狂吠之徒與張裕又有何異?!
“如此害群之馬,朕不能以法繩之,必壞丞相北伐大計!”劉禪再不掩飾怒意,一拳砸在案上。
冠冕之下,靜懸許久的十二玉旒搖曳不已,作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