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劉禪不怒。
可以想像,此次北伐若是失敗,蜀中不知還要跳出多少公蜘帶路黨。
所謂『兩朝冠劍恨譙周』。
那些掌控了輿論,在私德上幾乎無可指責的大儒“譙周”們,劉禪太明白他們的能量。
一旦讓他們找到機會操弄是非,大肆散播投降主義、失敗主義思想,就連阿鬥這個天子都信念崩塌。
更遑論那些“誰當縣長我不管,我隻當縣長夫人”的巴蜀人望,兩川豪強?
於是乎才有了『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的悲憤填膺無處訴,壯懷辜負。
而如今,他剛穿越就鬨了這麼一出大新聞,給本就千瘡百孔的大漢又撕開一道口子。
“譙周”們嗅著鮮血一擁而上,蒼蠅一般附在大漢流血殘軀上,嘬嘬,營營地叫,居然還自詡是為民請命的不朽之音!
偏偏不論劉禪如何瞧這些蒼蠅不起,隻要此次北伐以失敗告終,他們的嗡嗡便會蓋過一切,大漢統一戰線的難度直接就是地獄級。
未來也彆說什麼克複中原了,便是“六出祁山”的可能性大概都不複存在。
琬允相顧無對。
他們二人看著天子長大,又侍從天子近十載,今日卻是第一次見天子動了真怒,實在難免思緒紛亂,應對無及。
劉禪見二人再次不語,於是緩聲出言:
“二位卿不說朕也明白,彼輩既然敢說,必有所恃。
“所恃者,無非是法不責眾,丞相又不在,誰也不敢妄動他們分毫。
“又或者縱使丞相在,也會因為顧全大局而不去動他們。
“畢竟即使是當年先帝,也隻能在儘取漢中後才對張裕動手。”
緩聲至此,劉禪陡然作色:
“可難不成朕也要儘取隴右再將他們治罪?!
“萬一取不得隴右呢?!
“朕是將他們斬儘殺絕?!
“還是效先帝舉那禍眾亂群,卻讖語應驗的周群為茂才故事,給這些蟲豸全部舉個茂才,封侯拜爵?!
“有用嗎?
“還能戰嗎?!
“怕是過不了多久,朕就要降下罪己詔,再肉袒牽羊,將朕璽綬符印拱手獻魏了吧?”
劉禪振袖而起,背過身去。
忽的,一麵本就掛在寬大屏風上的地圖擋住他視線,毫無預謀地將他目光整個吞噬。
另一邊的琬允二人,則早已目瞪口張,儘皆震住。
這位從來平庸的天子,今日居然表現出了對亂群之讖所能導致最可怕後果的敏銳洞察。
這位從來怯懦的天子,方才怒而複安,安而複怒,至於說到『肉袒獻魏』這句驚世駭俗之語時,又已是再次收斂聲色,但無法儘藏的怒容,恍惚之間竟仍讓二人看到了些許先帝的影子。
即使先帝的形象隨著時間推移,在他們記憶中已有些模糊。
“這些狂生腐儒固然可恨,但陛下還當謹言慎行,不宜負氣道什麼肉袒牽羊之語!”董允板容肅聲,對著天子背影執了一禮。
作為侍中,董允職責便是忠言諫爭,匡正君失,史謂『獻納之任,允皆專之』。
此時天子失言,他瞬間從驚疑中回歸,恢複了平日諫爭的姿態。
隻是原本下意識便要厲聲脫口的“萬莫妄言”幾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語氣也溫和了許多。
劉禪駐足屏風前,不言不語。
掛在屏風上的地圖,長安二字赫然在目,與他似乎不過一手之距。
他伸手去摸。
他摸不到。
他攥拳收手,默然側身,目光透過十二玉旒死死釘在董允身上,似要將這毫無預謀卻忽然升起的複雜情緒蔓延過去。
事實上,劉禪察覺到了董允措辭語氣上的微妙變化。
他腦子裡有太多阿鬥被董允犯顏諫諍的記憶,知道阿鬥畏懼董允已到了恨不得聽到名字就繞著走,噩夢驚醒還心有餘悸的地步。
然而今日的董允,卻並沒有給到他太多壓迫感。
他便明白,自己演的這出戲還是有些作用,同時也隱約體悟出一個道理:權力確是不存在真空的,弱君則必生強臣。
董允未必一開始就如阿鬥記憶中那般強勢,丞相也從未要求董允如此強勢。
是阿鬥的軟弱怠惰不作為,主動放棄了本屬於他的參、議、決、裁之類的權力,加上平日言行舉止毫無人君風範,才使得董允填補了這份權力的空缺,成為了宮中最具威嚴之人。
如今自己不過表現得比阿鬥稍微多一點敏銳,多一點判斷,多一點憤怒,董允便主動退讓克製了。
董允的克製與忠諫,讓劉禪確定了,他所處的並非“毆帝三拳”那個荒唐的時代,也確定了他選擇憤怒是有用的。
實際上,這位從一開始就在努力演戲的天子,不是沒想過表演什麼不怒自威、君威難測的帝王模板,培養所謂天子的神秘性。
但,這是阿鬥啊…
他還有個毛的神秘性可言???
用拿皇批注《君主論》時寫過的那麼一句話來說:
一位君主如果不是一開始就表現出偉大崇高、英勇無畏的品質,後麵再努力也於事無補。
劉禪雖不願認同,但腦子裡又確實沒有任何實例去支撐他不認同。
曆史上有哪位帝王由一開始的怯懦可欺不似人君,突然變成人人敬而畏之的明君聖主呢?
長期以來,滿朝文武對天子怯懦無能的印象早已形成,短時間內想要改觀絕無可能,不做出一番功業想要改觀更絕無可能。
而眼下群儒作亂,北伐之事又迫在眉睫,演什麼天威難測、不怒自威的戲碼,在時間上不允許,在阿鬥身上也顯得可笑。
倒不如憤怒。
倒不如發瘋。
倒不如拙劣的試探與強自鎮定後的突然崩潰。
這才是阿鬥。
一道題有一道題的解法。
阿鬥不是被架空的天子。
阿鬥是主動架空自己的天子。
一旦這位天子發起瘋來,一意孤行去做件絕對正治正確的事,董允、蔣琬這些人又能如何呢?
他們攔不住的。
在決定不繼續故作姿態掩飾憤怒前,劉禪便已經想清楚了:
不論當下這些禍眾亂群之說會導致多嚴重的後果,隻要此次北伐能夠成功,全部都會沉寂下去。
至於昨日地震隻砸碎先帝造像之事,假使他攜勝而歸,那就是先帝碎身成仁,替成都百姓擋了災。
…
…
視線回到這間不大,樸素,連帷帳上的銅鉤都被拿去鑄幣,卻仍與長安那座『前朝路寢』同名,被稱作宣室的宮殿。
那位身被袞冕之服,被冠以漢家天子之名的年輕人,目光久久停留在琬允二人身上。
而在三人的沉默不語中,那個年輕人眼中複雜洶湧的情緒,又似乎真的蔓延到了兩位大臣身上。
他們用同樣飽含著複雜情緒的目光,越過天子,落至地圖。
最後又穿透地圖上那似乎觸手可及卻不可及的長安二字,飄到了那個存在於傳說,存在於書簡,存在於想像,存在於長安舊人、往來客商或喜或悲的描摹,卻從來不存在於他們記憶裡的神秘之地,神聖之地。
他們的眼眶,耳朵,脖梗,每一寸肉眼可見的肌膚,都不同程度地泛紅,他們的胡子微微顫動。
這種悲不自勝的外露,在他們身上早已極少出現。
上一次,是給丞相祖道送行。
再上一次,是先帝溘然崩逝。
不知是不是被阿鬥記憶影響,抑或是被琬允二人情緒感染,又或是演技確實精湛,劉禪毫不廢力地擠出幾滴眼淚,哽著聲道:
“我夢到先帝了。”
琬允二人從遙遠縹緲的長安回到這間叫作宣室的宮殿,目光隨即也從地圖上的長安二字抽離,從屏風上的地圖抽離,最後越過天子肩頭,與天子目光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