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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跟我說,北伐將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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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跟我說,漢家將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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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宣室再次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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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下,順著天子下頜垂落的淚水在地上濺開。
琬允二人早已是如遭雷擊,至此刻又終於恍然大悟。
難怪天子如此反常!
難怪天子如此憤怒!
難怪天子如此不安!
難怪天子道什麼不得隴右,道什麼繩之以法,又道什麼肉袒牽羊,璽綬獻魏。
根源不在那些禍眾妖言,不在那群狂生腐儒,在這。
哪有什麼妖鳥奪魄?
天子還是那個他們熟悉的天子。
蔣琬率先向前一步,如同安慰一個做了噩夢的孩子一般勸慰起來:
“陛下,古語有雲: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夢見自己飲酒作樂之人,天明後會遇到傷懷之事;
“而夢見傷懷之事者,天明後反而會意外享受田獵之樂。
“陛下今有不祥之夢,或許反而兆示國家將有喜事!
“且不說丞相出兵一月以來,捷報頻傳。
“便說昨日,丞相又來信報喜!
“因陛下龍體有恙,臣未來得及給陛下呈上。”
蔣琬說到這故意頓了頓,想看看天子做何反應。
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天子並沒有像往常收到丞相來信時那般,迫不及待地讓他轉呈或轉述,反而一副凜然之色。
他便隻能繼續開口:
“信上說,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吏民聞知丞相舉兵而來,無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各縣百姓主動獻納糧草六萬餘石,大小運糧船隻四百餘艘。
“漢羌豪傑共舉兵一萬二餘人,隨我漢軍伐魏,其中更有精銳羌騎千餘,戰馬兩千餘匹!
“整片隴右,仍在固城自守負隅頑抗的,唯有隴西遊楚據襄武,天水郭淮據上邽。
“甚至隴西太守遊楚都已放出話來,隻要丞相能隔絕攏道一個月,他便舉城歸順!”
“隔絕攏道?”劉禪聽著蔣琬道來的一條條好消息,非但沒有絲毫振奮,反而更加鬱憤難申,愁腸百結。
如此大好局麵!
怎麼就輸了呢!
丞相這一次北伐失敗後,三郡納名歸附乃至中立騎牆之人多被曹魏清算,死的死,逃的逃。
自此以後,隴右兒郎爭歸漢,簞食壺漿從王師的場景,再也沒有發生過哪怕一次。
再沒人敢相信漢軍能贏了。
李賀說,“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劉禪私下裡曾想:
那位此戰後道出“一夫有死,皆亮之罪”的丞相,再次踏上隴右的土地,迎上隴右百姓懷疑的目光時,會不會被歉疚自責煎了人壽?
蔣琬以為劉禪不知道什麼是“隔絕攏道”,便解釋道:
“陛下有所不知,從關中入隴右總共有四條大道可以大規模行軍。
“自南向北,一曰攏氐,二曰雞頭,三曰番須,四曰瓦亭。
“而北邊的雞頭、番須、瓦亭三道翻越攏山之後,最後又皆彙於最南邊入攏距離最短,且最為平坦寬闊的攏氐道。
“是故,我軍隻須固守攏氐道,阻敵糧道,便能讓偽魏援軍不能寸進,則整片隴右便徹底與關中失聯,是謂「隔絕攏道」。
“世祖中興時,隗囂割據隴右。
“宗親來歙(xi)率兩千人饒過重兵把守的四條攏道,穿山越穀,伐林開道,直插敵人腹地,襲奪了攏氐道儘頭的略陽城。”
“我知道此戰。”劉禪出言打斷了蔣琬。
“隗囂收到消息後,立刻率兵數萬,圍攻僅有兩千守軍的略陽,卻久攻不下。
“於是又鑿山築壩,激水淹城。
“來歙水來土掩,力戰固守,打到後麵箭矢耗儘,便拆屋毀舍以造箭矢。
“自春至秋,此戰打得隗囂士卒疲弊,於是世祖大發關東兵馬,禦駕親征,大漢遂有隴右。”
蔣琬與董允聽得瞠目結舌,驚訝於向來不好讀書的天子,居然會對此戰有如此了解。
“陛下,這略陽要地,如今已由我漢軍掌控!”
老成持重的蔣琬有些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
有史可鑒,略陽既已得手,全據隴右幾乎可以說是萬無一失!
丞相這幾年的嘔心瀝血,總算沒有白費。
“我知道。”劉禪語出驚人。
蔣琬董允儘皆愣住。
天子知道?
天子怎麼可能知道?
“先帝在夢裡跟朕說了。”劉禪準備發揚封建迷信思想,給先帝托夢增加些說服性。
“先帝還跟朕說,那座略陽城,便是如今略陽縣的街泉亭,又名街亭。”
琬允二人本來仍對天子口中的先帝托夢之辭不以為意。
可略陽城就是如今的街亭,這是丞相前幾日親自到街亭考察之後才確定的。
便是他與蔣琬,在收到丞相來信前也從未聽說過街泉亭這三個字。
天子如何知道?
真是先帝托夢???
劉禪從琬允二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他們的驚訝,於是彎下腰身,將疊好的帛書自案上拾起,遞向前去。
蔣琬上前,接住,打開。
董允湊上前來。
劉禪任二人低頭看信,道:
“先帝還告訴我,參軍馬謖被丞相安排於街亭,負責斷攏之任,將軍王平輔之。
“而馬謖好大喜功,違背丞相命令節度,依阻南山,不下據城,被賊截斷水源,以致大敗。
“於是北伐功敗垂成,漢室再興無望。”
年輕的天子聲音戛然而止。
一紙帛書自空中飄搖而落。
一雙顫抖的手在空中虛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