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哄堂大笑,院外爆竹齊響,震得滿枝的積雪嘩啦啦往下掉。
二哥故意把雪潑到她的新衣上,笑嗬嗬地被她追著打。
可一眨眼,她手裡的銅錢化作白花花的紙錢,二哥滿眼笑意的臉龐變得血肉模糊,隻剩森森白骨,輕輕一觸便化作霧氣消散了。再回首,大哥阿爹也都不見了。
她尖叫著撲進雪地裡瘋找,徒手刨地,卻始終連一寸屍骨都尋不見。
她找啊找,十指摳得滿是鮮血,指尖所能觸碰到的,隻是一塊堅硬的棺板。
緊緊閉闔的棺板,遮天蔽日,再無聲息。
……
四麵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她指甲破裂滴血的雙手無望地掙紮。
棺槨裡的光陰無聲流轉,轉瞬而過。不知今夕何夕,她垂落的手突然摸到了一張紙。
紙麵稍一拂動,竟有一絲暗光透了進來。
沈今鸞借著這一絲微光,抬頭望去。
是一張血色的窗紙,映著一道黢黑的影子,如量尺一般端正而僵直。
正是她自己。
她想看清楚些,眼簾間被大片的赤紅溢滿,一簇一簇的流蘇垂落下來,阻隔了她的視線。
沈今鸞伸出手去,想要揭開礙眼的紅布,透明的手徑直穿過了紅布,什麼都摸不到,隻能看到自己慘白的魂魄。
死寂之中,忽有一聲尖細又沉悶的嗩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這一聲,沈今鸞全然驚醒了,魂魄不受控製地搖搖晃晃,發現自己身處一座行進的花轎之中,咯吱咯吱直響。
再低頭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個紙紮的女人。
紙人的骨架由木條搭就,鬢邊一綹一綹的黑發以濃墨草草勾畫,雙目是鏤空的黑洞,沒有眼珠子,透薄白紙做的頭顱,麵頰兩坨胭脂,紅得要滴血。
身上粗製濫造的紅衣描著龍鳳呈祥的圖樣,擁著一個猩紅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個“奠”字。
這紙人,分明是一個待嫁的新娘。
“大吉大利,恩恩愛愛,孝敬公婆,早生貴子……”
轎子的斜後方,跟著一名喜婆,步子顫顫巍巍,塗了紅脂的嘴隻僵笑,擠出幾句古怪的話。
“你是何人?”她端起皇後的架子,朝那人怒喝。
無人回應。
畢竟都做鬼了,哪個活人能看得見她?更不可能,聽得到她的聲音。
掠過喜婆,她望向不遠處,隻見一麵麵纏著紅綢的白幡,在寒風中飄飄蕩蕩。
底下的幾道人影一身素白麻衣,提著一盞漏了風的白燈籠,嗚嗚咽咽在哭,後頭抬著碩大四方的棺材,蓋了一層厚厚的白布,棺頭堆滿了小山似的紙疊金元寶。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是紙錢在大雪裡紛飛。
饒是作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鸞反應過來,登時脊背發涼,生出一股惡寒。
誰能想到生前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死後不僅往不了生,一縷孤魂竟被強行配了一場陰婚!
沈今鸞又驚又氣,魂魄在紙人裡亂竄,可周身貼滿了油黃的符紙,魂魄就像被捆縛一般,無法掙脫。
陰風大作,紙錢亂舞。許是感受到她升騰的怨氣,窗外傳來那喜婆細小如蚊蠅的聲音:
“我們卜算過了,你的父母兄弟早就死絕了,無人祭拜,沒有墳頭。”
“你雖嫁過人,可你的丈夫,不允你葬入他家的祖墳,連一塊牌位都沒有給你留。”
喜婆的語調因恐懼而哆嗦,可說出來的每個字就像是細細密密的針,針針刺人。
沈今鸞聽了,大罵狗皇帝元泓無恥之尤。
當初她苦尋父兄遺骨不得,便孤注一擲,以厭勝之術問靈,想要探得屍骨下落。被元泓得知,不僅將她幽禁,死後竟不讓她以後禮下葬,不入大魏的皇陵。
沒想到,少年夫妻,他卻厭惡她至此,人都死了,一點體麵也都不留給她。
她死後,魂魄長久地困在幽暗逼仄的棺槨中,無法逃脫,無法往生。再醒來時,已被困在這座喜轎之中。
“你啊,就是一孤魂野鬼,沒人會惦記你!你老老實實嫁了鬼相公,彆費勁了。”
喜喪的隊伍吹奏嗩呐,敲響大鑼,一聲一聲,縹緲又強勁,像極了鉚釘敲打入棺一下一下的撞擊聲,誓要將她活埋在這轎中。
轎外的雪越下越大。
四野空寂,杳無人跡,忽有一陣馬蹄聲疾行而來,驚破幽咽的陰風。
馬蹄急促,大地隨之震顫,沈今鸞一個激靈,轎子忽地重重一沉,陷進了雪地裡。
“快逃啊,鬼相公來了!——”
一聲驚呼之後,四周的人被來者所震懾,全都嚇得落荒而逃,不見蹤跡。
荒山野林,紅白撞煞,喜轎和棺槨被棄置在旁,紅綢和白幡不再飄蕩,半空中揮灑的紙錢也全落了下來,靜止在雪地上。
天地之間,忽然安靜下來。
唯有來者的腳步聲,沉定有力,行至她的大紅喜轎前停下立定,止步不前。
難不成,真是那位和她結陰婚的鬼相公來了?
她倒想看看,是誰如此大膽,敢娶大魏皇後的鬼魂。
沈今鸞端坐不動,正要透過喜帕的縫隙看出去,一陣淩厲的風陡然湧入轎中。
一柄尚在淌血的刀尖已探入轎中,率先挑開了她的喜帕。
喜帕徐徐落地。沈今鸞掀起眼皮,目光一寸一寸抬至來人麵上,刹那間心頭閃過驚雷,如同見了鬼。
那碗毒藥所帶來的痛楚再一次穿腸而過,流入四肢百骸。
她沒想到,來娶她魂魄的新郎,竟是毒殺她的仇人,此生的宿敵,顧昔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