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傳來一聲輕笑。
“那個逃犯害得我們都要嫁給鬼相公,我們本來還指望著你為我們報仇呢。”
又是一聲輕笑。供桌之上,一陣陰風吹來,香火來回晃動,一排排靈位之間,一縷縷煙氣熙熙攘攘,像是擠滿了人影。
“切,若我的相好能看見我的魂魄,定會想儘辦法為我報仇的……”
“方才,我們跟你說了那麼多,都白費了麼?”
“唉,我死得好慘,報不了仇,都不能去輪回。”
香火繚亂,靈位之間,十九位鬼娘子幽幽飄動,絮絮私語。
沈今鸞心頭一振。
追殺逃犯,並非她一人之恨,更是所有被迫陰婚的女子之恨。
她情不自禁朝著男人離去的背影喊了一聲:
“顧昔潮!”
出乎意料,顧昔潮停了腳步,身影定在門口。她似是看到了一絲希望,隻恨自己困在紙人裡無法動彈,朝他大喊了一句:
“你可知,薊縣所有陰婚的女子,都是如何被選中的?”
男人這才遲鈍地回過頭來,目光無聲無息地掃過來,像是想聽一聽她要說什麼。
沈今鸞深吸一口氣,接著道:
“薊縣數百年來以宗族治家,族老從每家每戶的女子中抽簽,隻要中了簽的女子,無論出嫁,無論生死,都要來獻給鬼相公作為鬼妻。”
“然而,誰家都不願意自家女兒媳婦被抽中,於是,就有人拿錢買通,讓這個名額不要落在自家頭上。那麼,最後選中的,大多是家貧無依的孤女。”
“這些孤女,有的是還沒死時,就被夫家娘家拋棄,被迫赴死,定下了和鬼相公的親事!”
這是她方才為了鬼相公一事,求助靈位上的鬼娘子們,她們一一說予她聽的。一場場陰婚背後的故事,字字泣血。
從前隻聽聞人牙子買賣婦女,這陰私勾當現在竟連女子的魂魄都不放過。
這些女子活著不僅要為夫家做牛做馬,還未死時都已被家裡賣給鬼相公配陰婚。
沈今鸞聽得魂魄發顫,不由想到了自己。
當年,她也是一介孤女,雖是為了家族榮辱而嫁給元泓,卻也真心實意地為他好,與他共患難,以為夫妻一體。可到頭來,她為元泓厭棄,成了孤魂野鬼,連歸處都沒有。
哪怕曾貴為一國之後,她與薊縣這些女子的命運也並無分彆。
此時,沈今鸞銀牙咬碎,魂魄徑直從太師椅上立了起來。
陣風吹拂她血跡累累的衣袖,紅得似要滴血。恍若依舊是當初金鑾殿上,那藐視群臣的皇後娘娘。
“我們從無選擇,隻能走投無路地死去,死後成了孤魂野鬼,有家不得歸,屍身下不了葬,沒有人供奉,沒有香火為食,幾近魂飛魄散,何其無辜!……”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要借鬼相公逃往關外的那批人。”
她揚起了透明的雙臂,仿佛要將身後其餘十九座靈位一道攬入其中,成為她最為忠實的擁躉。
這一刻,她眼中再無懼意,盯著顧昔潮,一字一句道:
“若不將他捉拿歸案,我等心願不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去輪回轉世的。”
“還請將軍,全我報仇之心。”
一刹那,供桌旁的簾幕大動不止,燭火儘數熄滅。供桌上一排排靈位幽然矗立,雖然不言不語,但不住嗡嗡錚鳴,如同人潮鼎沸,萬聲附和。
顧昔潮麵色無波,底下一隻手覆在刀柄上,緩緩握緊起來,青筋且伏且動,骨節暴脹。
他倏然轉身,朝供桌走了回來,沉聲問道:
“你知道逃犯去了何處?”
男人不怒自威的目光掃過來,正坐在太師椅上的沈今鸞感覺就是被審判一般渾身僵硬,像是少時被教養嬤嬤罰坐姿,脊背筆挺要比直尺都直。
她穩了穩心神,不緊不慢地道:
“鬼相公將他帶走了。隻要找到鬼相公,便能找到他。”
她早就從鬼娘子們那裡打聽過了,對答如流:
“城北周家。我知道有過鬼相公的蹤跡。”
男人默不作聲,投下的陰影在地上漸漸移了過來,直到將太師椅上的紙人全然覆蓋。
燈火黯黯,他在紙人身前立定,眼底泛著青灰,有如陰翳,端詳著她。
“你方才說,你死後,無香火為食,將要魂飛魄散……”他幽深的目光凝視著紙人,淡淡地道,“倒是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沈今鸞警惕地看向供桌上的香火,又瞥了一眼顧昔潮。
他長久交覆在背後的雙手鬆了開來,緩緩地轉動了一下右手的箭袖,手背瘦長有力,蓄勢待發。
沈今鸞端坐不語,攥緊了袖口,心中盤算著若是顧昔潮突然發難,識破她的真實身份,她該如何抗衡,抑或是逃跑。
她已在腦海裡想象了一番此地供桌掀翻,香爐砸爛的場景。
誰知,顧昔潮抬起手,隻是漫不經心地摘去了香爐裡已燃儘的香杆。
而後,他從旁取出三炷清香,在燭焰裡灼了一下點燃開來,再輕輕甩了甩。
火星子翻飛,來去之間,顧昔潮已熟練地將三炷香供於紙人麵前。
沈今鸞睜大了眼,被迫猛吸了一口他所燃的香火,頓感神識充盈,軟飄飄的魂體又有了力氣。
她驚呆了。
趙羨說過,唯有至親至愛,方能為亡魂供奉香火。
非親非故,顧昔潮為何可以給她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