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頂高地之上,陰風拂過,幾匹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聲響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牽了牽馬繩,朝立在崖邊那男人走過去,擔憂地稟告道:
“老四,他們都中了箭,傷得很重……”
他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貫穿心口。
被喚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顧四叔顧單鈞。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皺起來像是整隻右眼都變了形,猙獰如獸:
“我就不信這都困不死顧昔潮。”
他猛地踩爛了弓箭,刀疤之下陰駭的眼望著崖底,忽然高聲喊道:
“九郎,我勸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場,我等也會賜你全屍,保不齊你還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處。”
底下毫無回音。
顧單鈞從鼻孔哼出一聲。
顧家九郎向來敏銳,心思極重,無論他們如何激將都不肯出現,也不作聲,讓他們找不準位置射殺,還白白浪費了不少箭矢,折損了好幾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無水無糧,圍困他幾日,不愁殺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當年一朝行差踏錯,這十年東躲西藏,竟被顧昔潮這個小輩足足追殺了十年!今日終於眼見他氣數將儘,好久未有過如此暢快的心情了。
“老四,來喝酒,顧昔潮逃不出來的。”
崖頂逃亡多年的顧家人,圍攏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邊的顧單鈞。
他們早已扮作羌人,隻等殺了顧昔潮永絕後患,便可逃去雲州的部落裡,從此高枕無憂。
“顧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劇毒,定是撐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屍。”
“還是多虧那個什麼鬼相公。若非我們利用他娶親,這數月來我們怎能一個個順利逃出關外。”
“是那些人愚蠢無知,天底下哪有什麼冤魂索命,多虧老四老謀深算!”
眾人齊聲笑了起來,顧單鈞卻麵色一沉,想起死裡逃生的經曆,打斷道:
“鬼相公專殺羌人,但我們不過扮作羌人,與他無冤無仇,他來了也奈何不了我們。”
眾人並不相信,繼續飲酒作樂。其中一人爬起來,醉醺醺地去崖邊小解,摸黑看著什麼東西在碎石堆裡一閃一閃。
竟是一隻鑲繡金紋的繡花鞋,不過他手掌大小,嬌小可憐。
男人淫念一動,腹下勾火,心道這荒郊野外,正愁長夜漫漫,無處消解。
他來回把玩這繡鞋,愛不釋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裡的繡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慘白的紙錢。
他如燙著了一般,慌忙將那紙錢扔了出去。
紙錢悠悠散在了黑暗無邊的夜色裡。他的背後一陣陰風吹來,像是有女聲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聽著,竟恍惚聽到一首歌謠:
“新嫁娘,畫紅妝,紅妝背後哭斷腸。”
“新嫁娘,鋪喜床,喜床立在墳頭旁。”
“新嫁娘,見新郎,新郎埋在亂葬崗……”
這歌謠越往後,越不對勁了。他聽得脊背發涼,汗毛倒豎,連褲帶都來不及係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處,將這怪事告之同伴。
眾人酒酣飯飽,嘲笑他屁滾尿流的模樣。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麵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起了淒白的紙錢,如大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精準無誤地覆在幾人的麵上。
一陣急促又詭異的聲響從空無一人的背後傳來。
“咯吱咯吱——”
聲響所到之處,一眨眼,離火堆最遠的一人竟然憑空消失不見了。隻剩下雪地裡兩道拖曳的血痕,在霧氣裡赫然出現。
眾人登時起身,握緊了腰刀,睜大雙眼,順著血跡朝前看去。
若隱若現的霧氣之中,竟赫然出現了一座喜轎。
血腥的大紅之色在無邊暗夜裡猶為清晰刺目。
眾人慌忙背靠著背,拔刀亂舞,倏然就被帶走,死寂之中隻剩遠處偶爾傳來的慘叫聲。
眼看著身邊活生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不見,顧單鈞渾身發抖,壯膽大吼:
“什麼人?”
話音未落,他一隻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數十步,丟盔棄甲,強行帶到了那一座喜轎麵前。
一個嫁衣紙人,正坐在喜轎中,沒有瞳仁的雙目望著他,笑得溫婉端莊,又邪氣陰森。
……
茫茫大霧之中,紙錢漫天飄散,底下人鬼廝殺,屍橫遍野,直到人聲漸漸湮滅在風中。
沈今鸞靜在喜轎裡幽然矗立,紙皮糊的赤紅懷袖迎風吹動。
就像當年在後位上,她一身金玉翟衣,看著與她作對的朝臣流儘萬滴鮮血,染紅白玉宮磚。
她生前為大魏皇後,母儀天下,曾受天下女子叩拜,死後成了一縷孤魂,也可召來女子冤魂聽她號令。
這些鬼娘子們皆是含冤而死,成了戾氣所化的厲鬼,怨氣深重,殺人於無形。
來去之間,麵目可憎的精壯男人們,空揮著刀,一個個倒在了濃霧之中,喉骨破裂,七竅流血,最後抽搐著咽了氣。
血花濺起,落在喜轎之間。沈今鸞漫不經心地撩起袖口,避開血流的痕跡。
她心中生出了無限快意。
這些人不僅是害鬼娘子冤死的惡人,也都是逃亡的顧家人。多一個顧家人死於她手,她便多慰一分昔年北疆無辜戰死的亡靈。
“彆、彆殺我……”
沈今鸞循聲望過去,隻見雪地上垂死掙紮的男人,眼角一道黑疤,正是顧四叔。
她示意鬼娘子先彆動手。
闃靜了片刻,顧單鈞以為有救,匍匐在雪地上四處掙紮,慌亂中抓住了喜轎前的一把珠簾。
珠簾驚慌一般地晃動不止,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他看見了喜轎上坐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嫁衣紙人。
她一露麵,四野飄蕩的鬼魂全部靜止下來,隻低低地嗚咽著,圍在他四周,止步不前。
顧單鈞一怔,看不出這普普通通的紙人有何神通。但他已是恐懼到了極點,隻得朝著紙人猛磕了好幾個頭:
“救命!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