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一聲低笑過後,一道尖細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一個罪人,憑何要我饒命?”
一股寒顫從脊椎底下竄起,顧單鈞茫然四顧,再回首,隻見轎中紙人分毫不動,如同一個死物,並未開口。
另一個女聲從一旁傳來:
“說,你根本不知道顧辭山的屍首在何處,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誆騙顧昔潮,設下埋伏殺他,是不是?”
聽到顧辭山這一名字,顧單鈞明顯愣住,屈身大拜道:
“九郎他追殺了我那麼多年,我隻是想用他大哥的屍首活命而已啊!”
垂頭的瞬間,他似乎聽到紙人的骨架在咯吱咯吱地響,好像是憤怒不已的顫動,散發著一股殺意。
“你竟敢騙我?”“罪該萬死!”
不同的女聲,都在說同一事,驚悚之感登峰造極。顧單鈞霎時明白,這些截然不同的女聲,或年輕或垂老,或嬌弱或蠻橫,竟然皆是這位轎中貴人的傳音。
此地厲鬼,皆唯她馬首是瞻。
“驚擾了貴人,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把頭垂得更低,癱倒在地。
預料中的發難並未直衝著他而來,一道和顏悅色的聲音傳來:
“你們的刀上塗了毒,是想殺了顧昔潮?”
“是!正是!”他如同抓到一線生機,仰頭道,“貴人也恨他嗎?我可為貴人除害!那毒藥,不出三月必然毒發身亡,全身潰爛而死!”
“我是恨他,但……”那聲音輕柔如煙,卻轉而陡然變厲,“但毒殺顧昔潮,你還不配。”
“顧昔潮要死,也隻能死在我手上……”
“殺他,你不配……”“你不配!”
似是有一片又一片的女鬼飄過他左右身側,一道道女聲在他耳邊回蕩開去,震耳欲聾。
顧單鈞後槽牙幾乎要咬碎,哪能料到顧昔潮那小子竟然還有鬼神相助。今次他不僅殺不了他,還要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了。
然而顧昔潮,卻是他此刻唯一能活命的理由了。
他隻得對著喜轎磕得頭破血流,不住地求饒道:
“我知錯了,我即刻交出解藥救他,貴人饒我一命罷!”
他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來,如同生命的倒數。
靜默了不知幾刻,才聽到又一個嬌俏的女聲笑道:
“可。交出解藥,饒你不死。”
顧單鈞哆哆嗦嗦地從襟口取出一顆藥丸,雙手捧上,諂媚一般遞向了一動不動的嫁衣紙人:
“解藥在此,隻需服下便可無事。”
一陣陰風吹過,手中的藥丸已然消失不見。
他一抬眸,隻見紙人袖口似是的微微拂動了一下。
顧單鈞聳動的雙肩沉了下來,輕舒一口氣,再大拜道:
“謝、謝貴人不殺之恩!”
話音未落,他感到喉間猛然湧出一股腥熱,他失措地抬手一摸,隻看見滿手鮮血橫流。
他的雙耳,雙眼,鼻孔,嘴角等七竅正在慢慢地流出血來。
顧單鈞身體僵硬,隻能看著渾身的血汩汩地從沒有傷口的身體裡湧出,在青白的雪地上積起一個個血窪。
驚駭之中,他麵色慘白如紙,失力倒了下去,顫抖的手指了指紙人:
“你,你出爾反爾!……”
女鬼們暢快無比,咯吱咯吱地大笑起來,為口不能言的紙人傳音:
“兵者,詭道也,對付你這種小人,隻需用計,何需守諾。就為告訴你,這天底下還有報應二字。”
“你害她們做了冤魂,就算顧昔潮奈何不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你,必要你血債血償!”
“放心,你暫時還死不了。這樣死了,未免太便宜了你……”
顧單鈞早已嚇得屎尿皆流,仍不死心,仍想活命,在厲鬼的尖嘯聲中,他竭力往外爬去,妄圖逃離。
沈今鸞冷眼看著男人如螻蟻一般無望地逃命,任由他垂死掙紮。
她死過一回,知道最難受的時候,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卻還沒死,隻能等死的那段無比漫長的時日。
半空中有幾團霧氣朝她飄了過來,落到她身前,幻化成女子透明的裙裾,肆意飛揚。
眾鬼娘子齊聲向沈今鸞拜彆道:
“我們手刃了仇人,大仇得報,心願得償,終於可以去輪回往生了。”
沈今鸞眼望欣然雀躍的鬼娘子,神容有幾分黯然。
顧四叔最為可恨之處,是利用顧辭山的屍骨下落,引誘了顧昔潮的同時也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以為可以順著找到父兄遺骨,以為可以了卻執念,前去往生。
現下,唯一的線索,隻剩下鬼相公那處衣冠塚裡,他二哥的舊衣了。
想到她英年早逝的二哥,北疆戰死的父兄,她今日淒慘的境遇,全拜當年的顧家人所賜。
有那麼一瞬,沈今鸞真想毀了這顆解藥,全然斷了顧昔潮的生機。讓他也嘗嘗她毒發死時痛徹五臟的滋味。
她透明的手在袖中摩挲著藥丸,遲遲不決。
“我們可先走了,因為啊,你那個拜過堂的活人相公,尋不見你心急了,已找過來了。”
鬼娘子們衣裙擺動,掩嘴偷笑,對著她指了指遠處的崖口。
沈今鸞凝眸,望向大霧的儘頭,隱隱可見一道修長的輪廓,被月色勾了銀邊,灼灼發亮。
雖隻是一道黑色的剪影,麵容全陷在陰暗裡,沈今鸞卻一眼認了出來。
還真小瞧了顧昔潮,中毒後行路都艱難的人竟能隻身從那崖底脫困。看來,她離去前那一句激將之語起了作用。
要是統領北疆的顧大將軍就這麼死了,未必太過可惜。
沈今鸞驟然收攏手心,將那一顆救命的解藥藏於袖中。
將顧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謂不美妙。
回到北疆這數日來,她在紙人裡做低伏小,忍氣吞聲,被迫陪他演這出戲,已是厭煩至極。
也該是時候圖窮現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