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慢慢習慣吧,咱們這地界兒,稀奇古怪的事情還多著呢!”
如果將目光兩條船上移開,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的確如齊大柱所說,有了許多極為深遠的改變。
八年前,嘉靖帝暴卒後,有陸竹、戚繼光支持的張居正,公然引東南甲兵以及兩大宗師入朝。
在太和殿上,這位曾經的清流黨魁、內閣元老毫不留情麵地嗬斥群臣,直言天下傾頹至此,一為天子無道,二為公卿腐敗,三為豪強兼並。
並且,張居正還提出了製憲法、虛君權、清君側、改稅收的口號,從此震驚天下。
沒人能夠想到,他竟然會提出這般直接粗暴的口號,不帶絲毫懷柔色彩,如此行為,在某些人看來,甚至比改朝換代還要嚴重百倍。
麵對洶洶議論,被朝中眾臣視為亂黨逆賊的戚繼光站了出來,隻說了一句話:
“你們不願意改,那就死在這裡,然後我們東南三省便要揭竿而起,哪怕打得山河破碎,也要從無到有,再造新天。”
這時候,朝中諸公才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對他們來說,想要翻天覆地,有什麼難度?
甚至於若不是顧忌萬千黎民性命,不願見天下生靈塗炭,這群人隻怕早就要舉起反旗,打上紫禁城,踢翻龍椅,活捉皇帝了。
哪怕不論那位“混天大聖”,光憑戚繼光和陸竹兩人,也有能力對朝堂勢力來個大洗牌,屆時不管他們如何收拾局麵,至少在場的諸位朝臣是一個都跑不了。
想到這裡,諸公都已動搖。
在這時,即將登臨大寶的當朝太子,裕王朱載坖站了出來。
這位一向以性情溫吞綿軟著稱的太子爺,竟然毫無懦弱之態,雙手攏袖,昂然以對,問了一句:
“張師傅,你能保證,做到這些事後,國家就會變得好嗎?”
張居正毫無遲疑地答道:
“自然!”
“那便好,此事,我準了。”
見裕王如此言語,張居正斂容正色,肅然以對,朝他拜了三拜,沉聲道:
“陛下明見萬裡,雄姿高邁……臣替天下蒼生,感謝陛下如天之德!”
八年後,整個天下的氣象,已是煥然一新。
登基之後的裕王果真信守承諾,隱居深宮,不問世事,安心做起了“虛君”,讓張居正等人放手去做。
張居正則是以高拱、胡宗憲等人為骨乾,改內閣為政事堂,推行改革措施,他一邊改革大明稅製,一邊又放開海禁政策,設立通衢商行,主持貿易。
通衢商行之下,另設武裝商司,有保護商船安全,靖海清平的職能,若遇海寇可自伐之,或請官械為用、或請官船為護衛,供沿岸補給,擊大寇者,奏請為官保義民。
齊大柱這批由徐行一手操練出來的拳師,身上都帶著些無法無天的氣質,不耐官場規矩,便乾脆入了這武裝商司,除去指定通衢的商家外,他們可以打擊一切非法入侵明朝海域的船隻。
大海茫茫,島國無窮,如此廣闊天地,正適合齊大柱放手施為,他出海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奏戚繼光,點齊大軍,攻打倭奴國。
經過數月激戰,齊大柱闖出了“大鵬魔王”的名頭,也令倭奴天皇臣服,徹底成為“新大明”的殖民地。
“混天大聖”的橫空出世,讓全天下人都意識到,原來拳術居然真的能夠強悍到這種地步,一時間,本就已熾盛的武風再度膨脹。
武行各派、大明朝廷、九邊軍將,一種昂揚奮發的尚武精神流傳開來,為固步自封、門戶之見嚴重的江湖、甚至是整個中原大地,都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與生機。
當西班牙使臣的信箋傳回中樞時,那個向來勤於政事,幾乎從無半分懈怠的政事堂首相卻沒有在簽押房辦公,而是在趕赴一場私宴。
如今已近新春,等張居正趕到地方時,無邊夜空中已飄落紛紛揚揚的雪花,與燈籠火光交相輝映,一片紅一片白。
推開門,府中已是坐滿了人,見張居正到了,戚繼光立即拎著暖好的酒壺,起身相迎,笑嘻嘻地調侃道:
“總算來了,為了趕這頓飯,我可是從中午就沒吃。”
張居正脫下披風和狐裘大氅,隨手掛在交給侍從,走進廳裡,笑道:“至於嗎?”
戚繼光晃蕩了下酒壺,抱怨道:“這不是老徐說要給小陸送行,特意搞了些好貨,我才留著肚子嘛。”
張居正看向在場眾人,微微一笑,今天這場私宴的確都是熟人,除了戚繼光之外,還有作為正主的陸竹、細雨。
他坐了下來,舉起酒杯,道:“行了,我先自罰一杯,小陸,此去天竺弘法,路途遙遠,萬望珍重。”
這些年來,張居正能做成種種大事,少不了戚繼光、陸竹兩人的鼎力支持。
不過戚繼光畢竟是已是當朝大將,既要靖平四海,又要掃蕩漠北,甚至進軍遼東,兵事繁忙。
真正坐鎮京師,幫張居正掃除阻礙的,還是陸竹,兩人交情自然深厚。
已過而立之年的陸竹,仍是少年般的模樣,聽張居正這般說,他也隻是微微一笑,舉起杯子,一飲而儘,再道:
“這些年來,能與太嶽兄同道一程,為這天下做些實事,已足慰平生。”
細雨也端起酒杯,朝張居正回敬了一杯,見兩人這般默契,戚繼光想起昔年舊事,不由得笑出聲來。
“想當初,在南少林那會兒,當著我和踏法的麵,你們兩個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現在倒是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啊。”
陸竹也想起那件事,會心一笑,細雨雖是麵色如常,卻在桌子底下輕輕踹了他一腳。
以戚繼光的拳術境界,自然能察覺到這種小動作,笑得更加開懷。
不過,當然他忽然意識到,那已是八年前的事後,目光裡就帶上了些感慨。
陸竹笑完之後,也忽地歎道:
“八年過去,徐兄竟然不曾再現世間,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兒?”
戚繼光晃了晃酒壺,仰頭一飲而儘,才擦了把嘴角,悠然道:
“像他那種人,就算是破空飛升,我也不奇怪。你們佛門不是講緣分嗎,或許緣分到了,他自己就會再現世間了。”
張居正自落座之後,便一直捏著酒杯,眺望院落中飄灑的片片雪花,聽到這話,才轉過身來,先點點頭,再搖頭道:
“無論徐大聖如今身在何處,咱們隻要做好這些事,就算是不辜負他一片苦心了,至於緣法雲雲,可以聽聽,也未必要全信。”
張居正本就是個極重實務的人,自從見過徐行的手段後,更是不耐這些虛無縹緲的鬼神之說,加之在戚繼光等人麵前,他根本懶得遮掩,隻是直言不諱。
被張居正刺了一刺後,戚繼光又提出一壺酒,佯裝動怒道:
“嘿,衝我來的是吧,來來來,太嶽,今天咱們就好好鬥一鬥!”
就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一個輕佻的嗓音。
“你們幾個,說不等還真不等啊。”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同時會心一笑,那人推開門,大踏步地走了進來,赫然便是徐渭。
自張居正改製政事堂後,便將這位東南第一幕僚調到了京城,來為自己出謀劃策,至此也已有八年了。
徐渭手裡提著一包醬菜,抱怨道:
“虧我還專門去六必居打醬菜,你們倒好,自己吃上了?”
徐渭話是這麼說,還是三兩下就跨到廳堂裡,放下荷葉包,招手道:
“吃吃吃,愣著乾嘛,民以食為天啊,先吃飯。”
在場眾人都是多年舊相識,又是為陸竹送行而來,自然沒有那麼多客套話,該吃吃該喝喝,氣氛熱烈。
酒過三巡後,戚繼光還是忍不住聊起舊事。
“想當年,平定東南後,老子最遺憾的就是,沒能跟踏法喝上一場,這小子,走的是真他娘快、真他娘瀟灑啊!”
陸竹貼心提醒道:
“元敬兄,瀟灑是我說的。”
戚繼光一翻白眼,怪叫道:
“行行行,什麼話都給你說完了,俺老戚又不是不會做詩,你小子逼那麼緊乾嘛?
怎麼,走之前手癢,想跟老子鬥一鬥?”
陸竹搖了搖頭,氣定神閒道:
“我又不是徐兄那種人,沒必要的架,我從來不打。”
戚繼光哼了聲,這才消氣。
“不要說是你,就算是踏法親至,俺老戚現在有膽子找他問一問拳。”
陸竹肅然起敬,主動端起杯子。
“元敬兄的膽氣,我是真佩服。”
戚繼光雙手一攤,混不吝道:
“不過就是被一拳打趴下嘛,他還能打死我不成?”
很難相信,這位一向以性子嚴肅方正聞名的戚將軍,竟然會有如此無賴、如此兵痞的一麵。
在場眾人都哄笑起來。
徐渭長出一口氣,忽地站起身來,拍桌跺腳,怒罵不止。
“臭小子,見都不見一麵,說走就走,白瞎了老子這些年的心血!”
這句話猛然打斷了大家的思路,為本就熱烈的氣氛更添了一把火。
戚繼光首先響應:
“就是,要我說,踏法這事兒還真是辦得拖泥帶水,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給我們留這麼大個爛攤子,嗎的!”
兩人越罵越是起勁,聽到後麵,就連陸竹也眉毛一動,有些想要加入。
其實,徐兄這個人還真……
過了不知道多久,熱烈的討論才倏然終止,戚繼光又仰頭灌下去一大口酒,卻是怔在原地,過了許久,才道:
“其實,我隻是想再見他一麵。”
這句話,說出了在場眾人的心聲。
他們本就是天南海北的人物,能夠為了一個目標,聚集於一處,成為同道中人,本就是因為徐行的串聯。
如今八年過去,大事將成,故人卻不見蹤影,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感慨。
徐渭頹然坐回座位上,想著三十多年前,想著這三十多年,想著自家侄兒這一路走來,做下的事兒。
他忍不住搖搖頭。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總而言之,至少是個做事的好人吧。
——
時光的流動對世間萬物同樣公平,即便是那位攪動天下風雲,隱為一個時代之主角的“混天大聖”消失後,曆史也總會向前發展。
一個舊的時代過去了。
在這個過程中,天下百姓已經遭遇了太多的戰亂與流離,承受了太多的蒼涼和悲痛。
真正推動新時代降臨的,也絕不是隻有徐行一人。
還有無數如俞大猷這樣的仁人誌士,在每一個看得見、看不見的角落,為之奮鬥、犧牲,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叫我情淒切。
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儘的英雄血!
什麼是大勢,什麼是國運?
民心所向,眾望所歸,如是而已!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