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嚴魂靈張大了一對圓溜溜的眼睛,上下掃視一周,竟也沒發現絲毫異狀。
當神侯府上下為無情之事一片歡騰之時,丞相府上,也在招待一名不請自來的貴客。
傅宗書生得紫膛國字臉,長髯如鐵,不怒而威,比起文官之首的丞相,更像是個縱橫沙場,統帥百萬雄兵的大將軍。
他有將軍的相貌,更有將軍的派頭,隻大馬金刀地一坐,便有種鐵騎風雲之勢,撲麵而來。
可坐在他對麵那人,卻將這種氣勢照單全收,絲毫不為所動。
與其說是“收”,倒不如說是“吞”,就像是衝進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激不起半點反饋,便徹底融入其中。
那是一個黑衣黑袍黑布鞋,就連皮膚也有些黑,看不清楚具體年紀的男人。
此人雖然全身上下皆是黑色,可他那雙眼睛卻極為有神,甚至像是放出光來。
那光,自然也是黑光。
“國師的黑光大法果然不凡,佩服、佩服。”
傅宗書端起酒杯,眼底深處浮現出些忌憚神色。
他雖然在朝中,一向以武功高深莫測而聞名,但毫無疑問,眼前之人比他更“高深”、更“莫測”。
——畢竟,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比純粹的黑暗更適合“高深莫測”這個形容?
恰好,這個名叫詹彆野,號稱“黑光上人”的當朝國師,就是一個能夠把“黑”與“暗”之力,儘數發揮出來的絕頂高手。
此人與神霄道林靈素並稱於世,不僅有一身可通鬼神的異術奇能,更取道、佛、密三家之精髓,融於自家武功“黑光大法”,使得功力日益精進。
哪怕是米蒼穹米公公這種大權在握,武功修煉到登峰造極之境的宗師人物,對原修密宗、苦練佛法,卻化身為道家仙班的詹彆野,也要讓上三分。
當朝國師,“黑光上人”詹彆野也端起酒杯,他咧開嘴角,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
“傅相爺的琵琶神功,也令本人驚豔,傳承自昔年楊家將的天門陣奇功,更是天下一絕。”
“天門奇功”本是傅宗書隱藏最深的根袛,卻沒想到竟然在此被詹彆野一語道破。
他心頭一凜,眉毛一抖,深深望向詹彆野,忍不住懷疑,難道這“黑光上人”當真有感天地、通鬼神的奇能?
如若不然,此人怎能知道這秘密?
詹彆野卻像是沒有注意到傅宗書的目光,隻是端起酒杯,輕輕抿了口,麵容、眉毛都舒展開來。
他砸吧下嘴,讚許道:
“好酒,實在是好酒。”
傅宗書見詹彆野沒有解釋的意思,也反應過來這位“黑光上人”定然是有求於自己,否則斷然不會為了先聲奪人,一上來就拋出這般重磅的消息。
念及此處,傅宗書也平靜下來,搖頭笑道:
“國師說笑了,不是酒好,是人好。”
言畢,傅宗書輕輕拍了拍手,便有個青衣男子雙手捧一尊酒爐,緩緩走了過來。
詹彆野一見,才知道其中奧秘。
這相府中的酒,竟然不是生火煮就,而是讓高手用內力溫養而成。
炭火煮酒,都是從底部開始升溫,哪怕時間再久,上下溫度也難免失衡,隻有高手用內力溫酒,酒的滋味才會如此均勻淳厚。
要長時間以內力溫酒,且保持溫度不高不低剛合適,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這青衣男子還是一邊行走、一邊溫酒,那就更加艱難。
光憑這手內功,此人就足以在江湖上做下一番事業,闖出不小名頭,可他卻甘願在這丞相府中做個侍者,為人溫酒!
傅宗書察覺到詹彆野眼中的震驚,撫須而笑,又道:
“國師此次來得匆忙,我不及準備,隻能請閣下飲一杯薄酒,吃一隻熊掌。”
言語未落,又一人拖著餐盤走來,還沒到近前,便有一股濃鬱肉香味兒挾數種奇香撲麵而來,鑽進詹彆野的鼻子裡,令他精神為之一振。
老饕都知道,因熊掌極厚,肉質堅實,若要以此為菜,最少都要泡發一天一夜,燉煮還要數個時辰,所以這道菜隻能提前預約,絕沒有現點現吃的說法。
可傅宗書府上的廚子,竟然真的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隻有短短一炷香的時間,便上了這麼一道紅燒熊掌。
這道紅燒熊掌一上桌,傅宗書便自得道:
“這道菜,乃是我府上一位名廚的創作,因要烹飪熊掌,實在是頗為不易,難以招待貴客,便自創了一套掌法,片刻間就能軟化肉質,不僅能令熊掌極易成熟,還能鎖住其中精華。”
詹彆野更注意到另一件事。
他身為國師,常在宮中跟皇帝探討道術,是以頗為了解宮中事務,他知道,就連禦膳房裡這道菜,都隻能用左掌。
可相府上,用的竟然是右掌。
熊瞎子快冬眠的時候,都喜歡舔右掌,一個冬天下來,已將右掌舔得氣血活絡,最是美味,也最有營養。
是以,這黑熊右掌多半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掠來練功,就連皇宮也少見。
傅宗書隻用一杯酒、一隻熊掌,便將自己手下的實力、勢力展現得淋漓儘致,就連詹彆野也不得不歎服。
他忽然想起年初的一件事,不由得問道:
“貴府那位名廚,莫非是曾三任禦廚總管,號稱廚王的尤知味尤大師?”
傅宗書隻是撫須微笑不語。
詹彆野用筷子夾了一塊熊肉,才一咬破肉汁,便覺有千百種奇味在舌尖綻放,種種味道糅合於一處,整體仍是以淳厚鮮香為主,其餘滋味為輔,層次分明,毫無喧賓奪主之感。
他放下筷子,感慨道:
“尤大師的手藝,果然非凡,不過我聽說他是因為惡了蔡京蔡太師,才不敢再進禦膳房,沒想到,如此人才,竟然為相爺所收服。”
如果說剛才的“失敬”隻是一句謙辭的話,那現在詹彆野就是真的有點佩服傅宗書了。
蔡京蔡太師那可是位極人臣的人物,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武林,勢力都深不可測,就連諸葛神侯那等人物,在他麵前也難伸展。
可他要對付的人,傅宗書竟然敢保?
詹彆野從這道紅燒熊掌中,琢磨出了更多弦外之音。
傅宗書也夾了一塊熊掌肉,悠悠道:
“蔡太師手下能人輩出、高手如雲,既然取之儘錙銖,也就不免用之如泥沙,從而不去在意某一個人的性情。
尤大師生性鐘愛廚藝,太師卻隻在乎他的武功和毒功,要他去刀光劍影的江湖殺人害命,而我,則是讓他安穩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
詹彆野挑動眉梢:
“相爺是意有所指啊。”
詹彆野此際已品出味兒來,傅宗書正是想要借尤大師的事向自己表明,他絕不怕跟蔡京過招。
傅宗書抬手舉杯,又道:
“或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呢?”
詹彆野此際終於確定傅宗書的心思,哈哈大笑,也舉起酒杯:
“那就,敬我們這兩個有心人!”
兩人相視一笑後,氣氛明顯比剛剛熱烈得多,詹彆野也趁熱打鐵,歎道:
“相爺先前所說,是深得我心,‘取之儘錙銖,用之如泥沙’一語更是精妙絕倫。
六分半堂之事,我也聽說了,相爺是真想借此機會,跟神侯好好鬥一鬥?”
傅宗書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情,用一種儘在掌握的語氣,高深莫測地道:
“諸葛小花乃是我昔年戰友,我對此人也頗為了解,趁此機會接受六分半堂,就是看準他不會出手,火中取栗罷了。
蔡太師之所以要在京師,大肆散布諸葛小花準備收拾六分半堂,不過是為了引出我師元十三限罷了,再借我師的名頭,給遠在危城的淩驚怖施壓。
嘿,借力打力,順水推舟,一向是蔡太師的拿手好戲,不過……如你我之輩,在這一灘渾水中,也未必不能摸上一兩把。
就是不知道,國師究竟想求什麼了。”
聽到這近乎開誠布公的話,詹彆野的目光也肅然起來,他也開門見山地道:
“既然相爺有如此誠意,我也就直說了,我此來,就是為了請相爺助我一臂之力,好在一月後的法會上,勝過那林靈素一頭。”
傅宗書知道,詹彆野雖然身為國師,但在皇帝心中,神霄道那位“金門羽客”仍然有特殊地位。
若是公平相爭,詹彆野自不懼他,可若是有蔡京插手,那便不同了。
傅宗書念頭轉動,剛要說話,門外已傳來轟然一聲巨響,兩扇厚重的實木大門當即倒塌。
——
丞相府在東京城中占地極廣,勝過神侯府遠甚,可稱是一座城中之城,幾乎隻比皇宮和蔡京的太師府遜色。
今日傅宗書與詹彆野議事之處,正是這城中之城裡,一個最不起眼的彆院,且屏退了左右,隻留三名心腹在此守候。
這三名心腹,正是享譽京師的“大開大合三神君”,三人武功同出一源,皆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
他們的外形都極為高大威猛,像極了門神,傅宗書也真的將他們當做門神來看待,每每與人議事,便令“大開神鞭”司徒殘、“大合金鞭”司馬廢立於門外守候。
在這兩人的守護下,傅宗書雖經曆了百餘起刺殺,卻始終安然無恙。
可今天,偏偏有一個自不量力的刺客,竟然敢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這兩尊“門神”麵前,不做絲毫遮掩。
那是個青布衣、黑布鞋,身姿修長如玉樹,滿身清逸出塵之氣的俊逸年輕人,完全看不出絲毫殺氣,比起刺客,更像是個覓地投宿的書生。
可司馬殘、司徒廢一看到那張好看到令人難以忘懷的俊朗麵容,就辨認出來者的身份。
正是近月來,在京城鬨得沸沸揚揚的神侯府護院總教頭,西席先生,號稱“瘋魔”的徐行徐踏法。
神侯府的人,深夜來此,還能為了什麼?
這個答案無疑是不言自明的。
是以,在徐行現身的第一時間,兩人已發動了他們的攻勢。
司徒殘手持一條長長軟鞭,鞭身卷動惡臭腥風,掃向徐行腰身,內力灌注軟鞭。
鞭子微微顫動,就像一條鱗甲開合,竄行於水草中的怪蟒,翻滾騰動,令人琢磨不定。
此人號稱“大開神鞭”,運起軟鞭來卻渾無大氣,反倒是小巧精致到了一種近乎詭秘的地步,鞭梢一抖,便衍生出數種截然不同的變化,令人防不勝防。
——徐行也沒想過防。
麵對司徒殘的軟鞭,徐行隻是伸臂、探手,五根手指微微一震,貫穿手指的氣血在這一刹那,連帶著皮肉筋骨,都化成了某種至陰至柔的存在。
他的指節周遭生出一圈氣流螺旋,發於指根,最終剛從指尖蕩開,五根手指便是五道螺旋,將空氣攪動出五個旋渦。
風起雲湧,氣浪滾滾。
司徒殘感覺自己的鞭子像是沉進了鴻毛不浮的弱水中,原本流轉於鞭身的內力傳輸也被截斷。
他心頭一震:
——這是武當派的“弱水易柔九轉功”!怎麼回事,這徐踏法不是沒有內力嗎?!
司徒殘想不出答案,也再做不出任何反抗,隻能眼睜睜看著徐行的右手按住鞭身,再輕輕一扯。
但見那條長有一丈二尺三的軟鞭,立時高高拱起,再猛地墜落,一下子形成七八個此起彼伏的“浪頭”,撞到司徒殘手中。
司徒殘還來不及撤手,已被那股震勁擊中。
他隻感覺自己的右手五指的指節,就像是脫離了自己的控製,撞向下一根指節,一撞即碎,再挾兩者疊加之力,撞向第三根。
一時間,司徒殘的右手響起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再也握不住長鞭,軟軟垂落下來,顯然是廢了整條右臂。
——這個以“殘”為名之人,如今已是名副其實,成了個真正的殘廢。
就在徐行扯住這條軟鞭時,“大合金鞭”司馬廢已舉起那根威武而厚重的金鞭,人隨鞭動,撕空裂氣,周身發出一聲尖利銳嘯,朝徐行當頭砸落。
司馬廢的武功路數倒當真與名號相符,一動手,當真是大開大合,純粹以雄渾無匹的力量和不可阻擋的大勢壓人。
——這,亦是徐行的強項。
徐行左手五指大張,如一朵綻放的蓮花,將司馬廢的金鞭牢牢包裹在其中,五指一緊,撲哧一聲,那百兵難摧的金鞭居然當空斷裂。
指縫之處,金泥四濺。
司馬廢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這根大金鞭,在徐行那條白皙且略顯纖細的手臂麵前,竟然是如此脆弱。
一時間,司馬廢甚至有些恍惚,忍不住懷疑站在自己身前的,究竟是徐瘋魔,還是那位以“鐵手”聞名的鐵二爺?
不過,很快他便沒有了疑惑。
因為司馬廢可以確認,這隻手,比二捕頭鐵遊夏那隻名震天下的“鐵手”還要來得更堅硬,更有力!
——這樣的體魄,簡直是前古未聞!
捏斷金鞭後,徐行順手一揮,殘缺的半截鞭身便如鋒矢般勁射出去,貫穿了司馬廢的胸膛,將他整個人帶得橫飛而起,重重撞開大門。
不過一合,兩大神君已是一死一殘,傅宗書和詹彆野,也出現在徐行眼前。
年輕人微微一笑。
“兩位,今夜月黑風高,正合共赴黃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