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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無崖子這般神情,徐行等人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雙方就這樣麵麵相覷地對視起來。
隻見那老人臉上,遍布縱橫交叉的深深皺紋,形容亦是枯槁,整個人猶如一根朽敗枯枝,白發蕭然,不像活人,倒像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渾身都縈繞著一股濃鬱的腐爛氣息。
三人都很難想象,這人竟然會是當年那個風流滿天下,以美姿容著稱,風度翩翩,氣態閒雅的逍遙派掌門無崖子。
段譽看得心頭一痛,目中帶上些悲意,心中暗道,也不知老前輩在這裡枯坐了多少年,若是要我這般,還不如就此自儘,一了百了!
鐵手則是閉目,感受著無崖子身上傳來的腐朽氣息。
他知道無崖子乃是被徒弟丁春秋暗算,中了絕世奇毒“七蟲七死藥”,才淪落到這般田地。
故此一見無崖子,鐵手便開始分析起這毒藥的性質,想從中窺到丁春秋這位大敵的毒功造詣。
徐行則隻是盯著無崖子本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無崖子才緩緩開口。
“這位公子對北冥神功的領悟,實在是……”
他肩背上已經落滿了灰塵,長發都灰撲撲的一片,說話的時候胸腔也沒有半點震動。
這個聲音是直接在洞窟內壁之間,震蕩傳開,就顯得這一聲歎息,格外的悠長。
看著徐行那張修眉朗目,風采照人的英武俊逸之貌,又感受到他那縈繞周身、如若旭日東升的澎湃神光,無崖子心中既是欣喜亦是感慨:
風姿如此絕世的人物,怎麼就成了個煉體的蠻子呢?!
想到這裡,他又轉頭望向鐵手,明明以這位鐵二捕頭的相貌、身量,才該轉行去煉體吧。
被無崖子這麼一看,鐵手忽有種古怪感覺。
該不會……連這位逍遙派的老前輩都沒想到,北冥神功還能拿來煉體吧。
無崖子憋了很久,才憋出來下一句話。
“發前人未有之想,哪怕是老夫,也深感佩服,小友的思路,可否為我再詳細敘述一遍?”
雖然剛開始,無崖子這番話還說得極不習慣,可很快,他眼中亦有學生對師長的敬意和求知欲。
徐行聽無崖子的言語,又見他這般神情,立時肅然起敬。
徐行能夠清楚地感受得到,眼前這位老人的生機已如風中殘燭,飄搖不定,隨時都有可能逝去。
可是就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他也要看清楚、討論清楚武學的要點。
這樣的人,完全稱得上是武癡了。
徐行亦是一個對武學抱有絕大熱情的武道狂熱者,見無崖子這般表現,自然是無比理解。
練武的人,如果不癡不狂,不瘋不魔,是決然不會有這樣的大成就。
徐行也不廢話,當即將自己對北冥神功的看法,儘數道來。
在徐行眼中,北冥神功乃是一套遍述自強之道,促進人體生命層次進化,以求成就“乘天地”之境的功法。
鯤鵬乃是天生地養的神物,北冥之海正是鯤鵬誕生之地。
因此,北冥神功的“北冥”二字,便是寓意著修行者要將這具皮囊當做“北冥之海”,從中孕育出“鯤鵬”這般天生神異的靈物。
如此,才算是走上了“逍遙遊”的第一步。
“鯤鵬”亦非是實指這種神獸,而是取其變化之意,在天則一去九萬裡,在海則水擊三千裡,這種驚人的適應性,亦是生命層次提升的表現。
徐行認為,所謂的“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辨,以遊無窮”根本不是對某個境界的描述,而是某種存在天生具備的神通。
“逍遙遊”不是一種境界,而是一種表現。
隻要成為這種超然於俗世的存在,便自然會擁有“逍遙遊”的能力。
徐行甚至還援引了佛門說法。
“一切神通變化悉具自足,一味求取神通,而不強化根本,那是舍本逐末,偏離大道。”
無崖子聽後,又沉吟許久,忽道:
“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又作何解?”
徐行在大明王朝世界,為了修行武道,早已是博覽群書,自然明白無崖子所指的典故。
這句話亦是出自莊子。
北海和南海的大帝因為受了中央之帝混沌的恩惠,見人都有七竅來視聽食息,便想要為他開鑿竅穴,日鑿一竅,七日之後,混沌也就此身死。
在道家體係中,這個故事一般而言,都是與道德經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一語,深刻聯係起來。
按照最通常的理解,這段故事是為了告訴人們,先天赤子一旦接觸後天濁氣,便會倏忽而死,所以要保持本真,遠離後天濁氣的沾染。
無崖子以這段經典為喻,就是因為在他看來,徐行這種修行法子,雖然精妙,卻充滿了斧鑿之氣,少了先天赤子的純淨本真。
按照逍遙派所理解的北冥神功練法,練到最高境界,就是將肉身與內力、乃至天地間的靈力混同,成就“齊生死,萬物一”的至高境界。
到達這一步,人身便可散則化氣,朝遊北海暮蒼梧,的確可稱“逍遙”。
可在徐行看來,若要強求這種存世形態,那就有些為了“逍遙”而“逍遙”的意思,畢竟,人身化氣容易,由氣聚形卻難。
而這個世界的內力武道,根本連肉身中精微處,以及形神結構都未曾真正洞悉,若是貿然拋棄,隻怕於今後武道有大損害。
徐行卻微微一笑,又道:
“世人以覺為正知,以寐為幻;以生為常有,以死為無,可前輩亦是熟讀老莊之人,當真以為如此嗎?
以此觀之,混沌之死,當真是死?”
無崖子立時怔住了。
作為逍遙派傳人,他自然深知莊子齊生死,萬物一的說法,既然生死混同,那開七竅而死的混沌,是不是才真正複歸到了他本該在地方?
說完莊子的解釋,徐行擲地有聲道:
“開天辟地,生化萬物的盤古,是死了,還是離形去知,同於大通?”
無崖子眼中的神采越發少了,他口中喃喃自語,每說一句,他渾身生機就暗淡一分,仿佛隨著這一句話說出去,他生命中某種至關重要的存在,也隨之消逝一點。
又是一陣寂靜。
寂靜了好一會兒,無崖子才歎息道:
“其實,你說的也隻是自己的領悟,對不對?”
徐行又是一笑:
“其實,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正解可言,我所說的法門,雖能避免許多內功法的缺漏,也未必不會產生新的問題,這還需要我親自嘗試後,將功夫練上身後,才能夠得出結論。”
無崖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歎道:
“我雖已足夠高看你的天賦才情,最終還是低估了你,而且,你本也不在乎什麼齊生死,亦或是混沌開七竅而死,是不是?”
徐行麵上笑意越發明顯,目中灼然如火焰燃燒,鏗鏘有力地道:
“對我而言,人生天地間,隻要轟轟烈烈走過一遭、大鬨一場,已是足夠,至於死後如何,那是根本不需要去想的事。”
無崖子甚至感覺自己的渾濁眼瞳,都被徐行散發出來的鮮活生命力給灼痛。
那並非是莊子看透一切之後的超然灑脫,而是如鯤鵬一般,要振翅九萬裡、水擊三千裡的豪情壯誌。
——也隻有這樣的人,想得出這樣的修行法。
念及此處,無崖子心頭那點猶豫,忽地釋懷了,逍遙、逍遙,若是連練功的法子都有那麼多條條框框,還談什麼逍遙自在!
釋然之後,無崖子感慨道:
“年輕人,你可願成為我逍遙派掌門,將你所領悟的北冥神功,傳承下去?”
他又看了眼徐行的身形,目中越發滿意:
“你身無內力,又有這般才情,兼得一副好相貌,實在是我派最好的傳人。”
徐行雖有師承,可他師父嶽蹈海本身就是個沒有門戶之見的灑脫漢子,跟徐行更是結結實實的義父義子關係,自然不會阻止他另投彆家。
其實,徐行在大明王朝世界,孤身北上那幾年裡,就認了不少教拳術的師傅,可謂是標準的吃百家飯,學百家藝。
因此,徐行也沒什麼遲疑,當即拱手抱拳。
“後學末進,徐行徐踏法,見過師……”
可當徐行正要躬身,吐出最後那個“尊”字之時,無崖子以用內力鼓蕩袖袍,托住了他的身子,並且歎息道:
“徐行,字踏法,好名字。不過踏法,我雖然看不出你修行的路數,卻也感覺得到你這身巍然大宗的氣象。
你定然是飽學百家,才能練成這般武學。
論武學造詣、論見識廣博、論天賦才情,我皆不如你遠甚,如何能夠厚顏收你為徒?
你我便平輩論交,共同奉我派祖師逍遙子為師吧。”
言畢,無崖子又望向段譽,笑道:
“這位小友的自在門根基頗為淳厚,本不合適入我門牆,修行北冥神功,隻不過,既然掌門師弟已有新解,那便無妨了。
更何況,除去這煉體之解外,我派原有的武學,也需要一天資非凡之人傳承下去,未知小友可願入我逍遙派?”
見段譽目露猶疑神色,無崖子便開口寬慰道:
“小友雖是自在門中人,卻也無妨,隻需做個傳功護法便可。”
這個世界的門派,其實類似徐行觀念裡的“幫會”亦或是“公司”,除去傳授技藝之外,也是需要弟子供職於此,為門派牟利、打拚。
出身某個門派,在另一個、甚至是好幾個門派打工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
諸如雷家霹靂堂、蜀中唐家、“老字號”溫家、“太平門”梁家、“下三濫”何家,更是這種“職業技術學校”的典型,他們培養出來的一眾好手,都分布於天下各種門派中。
所以,這個世界的門戶之見,並不是很嚴重,因此,聽無崖子都這麼說了,段譽也沒有提出異議,而是乾脆朝他一拜。
無崖子搖頭道:
“這一拜,我愧受了,從今以後,你該尊奉徐師弟為掌門。”
他最後看向鐵手,歎息道:
“你是傳承諸葛道兄衣缽的徒弟,我們本就是互換武學的故交,你不必入我門牆,自行領悟我派武學吧,能有所得,也算是全了我跟諸葛道兄一片情義。”
鐵手上前來,肅然拱手,沉聲道:
“多謝老前輩。”
無崖子又看了看三人,滿意道:
“我傳信給諸葛道兄,本是想他邀請喬總幫主前來,未曾想,喬總幫主雖未至,卻等來了你們三位內外俱美的良才美玉,算是意外之喜。
能得諸位相助,我逍遙派功法終不至斷絕於世間,但是我有一件遺恨,希望三位能夠幫我了卻。”
提起這樁遺恨,無崖子那仙風道骨,一向給人以和藹溫潤之感的麵容,竟然泛起一絲猙獰苦痛之色。
“我有一逆徒,名為丁春秋,此人為禍世間,皆因我識人不明,傳了他大法之故,若是不除他,我的罪愆便無可消除。”
接著,無崖子便詳細為三人講述起來,逍遙派上代弟子、以及他這個徒弟之間的恩怨情仇。
逍遙派上一代,足有四個弟子,乃是巫行雲、無崖子、李秋水、李滄海。
其中李秋水和李滄海乃是一對姐妹,她們雖然都愛慕無崖子,無崖子卻與李滄海兩情相悅。
巫行雲則是對李滄海有莫名執念,從而妒恨起獨占李滄海的無崖子。
無崖子看出巫行雲和李秋水的執念,便與摯愛李滄海來到琅嬛福地隱居。
兩人一度過了一段時而月下對劍,時而花前賦詩,歡好彌篤的生活。
但他的徒弟丁春秋,卻深恨師尊不肯傳自己真正的逍遙派大法。
丁春秋看出四人之間的恩怨糾葛,便在暗中對無崖子下了“七蟲七死藥”後,又通知了兩位師叔前來,想要趁此機會,渾水摸魚。
三人卻不曾想到,無崖子的武功已經到了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哪怕身中劇毒,以一敵三依舊是占儘上風。
可惜,自那次以後,無崖子的身軀便開始逐漸腐朽,也難以動武,隻能令徒弟蘇星河布置大陣,來抵禦外敵。
其實,以無崖子的淡泊性情,縱然被徒弟暗算、被師姐妹圍攻,也沒有太多仇恨之心,再加之身中劇毒,本想乾脆身死一了百了。
可是,無崖子的師妹兼道侶李滄海,卻對他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將畢生功力都傳給無崖子,助抵禦“七蟲七死藥”的毒力。
奈何,“七蟲七死藥”本就是根植於內力、進而上透腦宮的奇毒。
無崖子內力深厚,還能凝神相抗,李滄海功力弗如無崖子遠甚,又耗儘一身功力,自是無從抵擋,當場便被腐蝕殆儘,化為灰灰。
正是這殺妻之仇,以及對丁春秋的恨意,才令無崖子堅持到今天。
無崖子已經算好,此次開山,丁春秋一定會來,若是無法找到一個滿意傳人來接續逍遙派香火,他也要跟這弑師叛逆同歸於儘!
講完這個故事後,無崖子一笑,剛剛那種遺憾、悲切之情已消逝於無,他輕輕一歎:
“踏法,還請上前來吧,三人之中,隻有你身無絲毫內力,可承我這一身功力。
隻盼這些資糧,能夠助你將北冥真意再做推演,如此,也算是我為本門儘最後一份心了。
這些年來,我已將七蟲七死藥的毒力,儘數壓製在腦宮,你不必擔心殘存毒力。”
聽到這番話,段譽、鐵手兩人皆是一凜。
他們知道無崖子能存活至今,就是靠一身精純功力,若是將功力傳出,勢必會當場身死。
徐行上前兩步,來到無崖子身前,定定地看了他許久,忽而一歎:
“其實,‘七蟲七死藥’我也未必是解決不了,隻不過,自滄海師姐死後,師兄你應當也早已心存死誌了罷。”
無崖子笑得越發滿意:
“我這數十年來身如木石,分毫不能移動,雖是淒苦,卻不及失去滄海之苦半分。
師弟,還記得你剛剛所說嗎,對我逍遙派中人來說,死亡又算得了什麼?人生不過一場大夢,成然寐,蘧然覺。
莊周喪妻鼓盆而歌,我是做不到啦,但是希望你能為我這場大夢之醒,歡歌一場。
師弟,你和我是不同的人,縱使人生總有夢醒之時,也有回歸死亡之日,但我還是由衷祝願你,在接下來的路途上,玩得開心、鬨得儘興。
等到來日夢醒再見之時,我要聽你跟我分享,這一路的見聞啊。”
說到最後,無崖子哈哈大笑起來,那是眾人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豪邁。
最後,這豪邁也變為一種灑脫。
一種齊生死的灑脫。
徐行臉上,也久違地泛起些悲意。
儘管不過一麵之緣,但朋友相交,貴以心知,徐行已真心將無崖子這位在熱愛武學、看淡生死的灑脫師兄,當做了朋友。
眼見朋友將要離去,對他來說,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不過很快,這淺淺淡淡的悲意便徹底消逝。
徐行麵朝無崖子,挑起眉梢,同樣笑道:
“若得師兄之助,我徐踏法還不能在此事大鬨一場,那屆時相見之時,便要羞於見人了!”
兩人相視一笑。
雖然知道,即將麵臨生離死彆,可兩人仍是這般灑脫且輕鬆地定下了重逢之約。
無論是否有重逢之日,但這份美好的祝願,依舊長存。
儘管今日之後,兩人便要分道揚鑣。
徐行仍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無崖子也要回歸死亡的懷抱,但他們都不會忘了彼此的期許和厚望,以及這萍水相逢、一麵之緣,卻是傾蓋如故的交情。
說完後,無崖子又轉頭看向段譽和鐵手,語聲溫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