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凱來才知堂口根本沒有槍。原來孫裕國手上的槍,都是保煙幫在使用,專為到種煙區購辦煙土的幫夥保鏢,安全通過關卡,到達目的地後,收取百分之二三十的保鏢費。眼下槍都由孫裕國派往雲南、湖北幫夥保鏢去了。
錢典顯然不能再置身事外了,過來敲著桌子問錢凱:“現在你說咋辦?”
錢凱知道前晚的事大家都曉得了,便雄起:“我錢凱為堂口和孫大爺的事,可以兩肋插刀!”
“好,你兩肋插刀,怎麼插?”
“他來血洗,不過就是這個堂口,和我的煙館……”
跑腿老幺插嘴:“寨山坪有幾杆槍,調來埋伏!”
寨山坪乃西空山上一處古寨。錢典瞪眼道:“你放屁!還不給我出去!”
又對錢凱道:“碼頭對直過來就是學校,那你現在就去跟公孫校長說,學校放假!”
錢禮學、趙正一直在耳語。此時錢禮學道:“錢主任休要動氣。青天堂要來武的,我固不怕,來文的,也有一法。”
他旁邊的趙正道:“二哥意思是請仲仙出麵,去縣上找屈縣長來調停。”
錢典聽了神色竟變和緩一些,問季仙:“仲仙說月初回來,還不見人?”
趙洪奎道:“我已想到,就是他不在。錢主任,你與屈縣長不也是詩友?”
原來縣長屈蒲也加入了冷仲仙為社長的空渺詩社。
詩社中屈蒲最看重的當然是錢典,但錢典性格孤冷,更重要的是錢典對袍哥之事自來不以為然,管他牛踩死馬馬踩死牛。
他也就根本不可能為這種袍哥間“結梁子”的事,去找屈蒲縣長來“搭台子”(調解)。趙洪奎對他說話,他也不理睬,反而站起要走。
夏茹、玉瑛一直在外間聽。
夏茹推門進去,一臉焦急:“錢主任!我家官人叫夥計帶回的信,說他在木洞耽擱兩天,都五天了,他不要被青天堂關起了!”
中元乃餓鬼節。前生造孽者化的餓鬼,均羸弱而畸形。這晚因放焰口和法師施法,餓鬼能吃到善眾施與的果品和水。故放焰口處聚集的全是餓鬼,彆的鬼遠遠等著放河燈。
中元又是罔象節。罔象乃水鬼——也可稱水神,居溪河中。大河河神為陽侯,陽侯有白白的人麵和長長的魚身。罔象狀如小兒,頭圓,膚白,大耳長臂。
今夜河燈都為罔象點燃!為罔象如花綻放、恣意飄流!罔象率其他的鬼興高采烈坐在河燈上。
這晚也是四妹的節日,她的情竇初開。在她眼中那用紅油紙糊的河燈都兩兩成雙,而閃爍的燈焰像心兒並排著突突跳。
哎呀滿河的燈、火焰、臉蛋、心兒,怎麼看就是兩個,明明是兩張臉偎在一起,兩顆心拴在一起嘛!
她想入非非化入了天堂,與駿哥挨著的身體化為了軀殼,如此之有靈而無肉,乃因拴係他倆的彩縷並非姻緣之絲。
相同之因,駿娃也化入了意境,鼻孔翕張,鼻迷五味:燈的氣味,草的氣味,魚的氣味,水的氣味,還有——頂熟悉的……燈上的重重幻影……幻影的氣味?呀這究竟是何氣味?
幾隻異鳥在河上穿梭:一隻白羽赤目赤喙,大才如拳。一隻赤羽鳳冠,尾長於身,尾拖三勺,勺如灑金。一隻體形如鶴,獨足,足如鋼杵,白羽有赤文。一隻喜鵲大小,青身白喙白尾,腋下肌膚如水晶般透明。
它們在河麵戲水,時而繞河燈轉圈,時而落燈上轉頸四顧,時而鑽入水下衝出,上演火樹銀花。從來沒見過這麼機靈的鳥兒!
白羽赤目赤喙的鳥兒口含什麼?它落在四妹發梢,真的,落在發梢,它那麼輕!
四妹恍若夢寐,怔怔地攤開手心。鳥喙在手心一啄,便飛去。好香呀,四妹也沒見過胭脂,忍不住抹在雙頰。
忽飛來隻帶耳朵的鳥兒,耳如人耳而紅。封四妹跳著拍手:“見過!見過!”冷駿一拍額頭:“認得!認得!”
帶紅耳朵的鳥兒名情急了,或秦吉鳥,自古為夫婦戀人銜遞書劄。
白羽赤喙的小鳥叫竊脂,好竊大戶人家小姐脂膏。
紅羽戴鳳冠的鳥叫嬰勺,腋下透明的鳥叫青耕,二鳥隨神農采過藥。獨足鳥叫畢方,此鳥強悍,為鳥中王。
隨著駿娃長成少年,其與異鳥異獸之緣斷矣,異鳥異獸恐難再認出他,他們是來作最後的狂歡的呀!
吼、雨工和火光獸看見駿娃與一小姑娘一起,初不好相擾。當駿娃鼻孔翕張,鼻迷五味之際,小獸們都跳起來了,叫起來了,那小孩就是小獸嘛!就是風生獸嘛!他們出動了——
除八卦爐火外之各種火,大至日冕和火山,小至燈焰和火星,均在火光獸戲耍之列。
他在河燈間竄來竄去,燈焰點燃他的毛進而點燃了整條河,罔象、眾鬼齊聲喝彩。俗眾不知究裡,也都跟著喝彩。
“你看!你看!”封四妹指著火光獸,好可愛的小動物呀!它才兔子大小,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針——不,它根根毫毛都像金針挑起的一朵火焰!
沒見過這樣帶千朵萬朵火焰奔跑的調皮可愛的小獸!背景是條黑色開有蓮花的河,一首抒情的詩,人們都屏住呼吸在凝睇屬於自己的那朵蓮花。
而那條被火光獸點燃的激情燃燒的河在它的前麵。河上的風從黑洞吹來,駿娃打個抖,星光燦爛像睜開的天眼。我是誰?我在何方?
吼和雨工蹲伏與他對視。
吼小獸,齒列戟陣,常以山根磨牙,故大山之腳多凹槽。
雨工形如小羊,凝視之則變形,如煙收束,如麵膨脹,腳不見了,嘴長到背上了,尾巴翹上天了。
駿娃凝視這變化多端的小羊,啊想起來了,我的弟兄!我的血肉!他翻筋鬥搶過去,拉著吼,拉著雨工,拉著火光獸,就蹦蹦跳跳,摔起跤來了。
幾隻鳥兒在河麵滑翔、側轉、空翻,乃至一隻鳥兒變做千百隻鳥兒,一抖翅膀張開千百張翅膀。
火光獸跳進四妹懷裡,四妹看懷裡有團火光,一個小太陽,快活得心嘣嘣跳,我做夢吧,怎麼太陽撞進我懷裡了呀!
河燈變得疏落,尾後的幾盞河燈也都從這黑油油的河麵駛進天河去了,異鳥也都消失了。
這時雨工抖抖毛,來團毛毛雨,駿娃、四妹的臉、脖子、手臂涼絲絲、癢酥酥好舒服呀!
吼在駿娃肩上輕輕咬一下,換做獅虎狻猊,半邊身軀沒有了也,他無所謂。
“你瘋了呀,咬傷咋辦?”雨工、火光獸抓著吼,吼一掙,三個都躍入河中。
“哈哈,哪裡跑!”駿娃去追河裡濺起的三根水柱。
四妹麵前除了剩下黑色的河,還嗅到股異香,使她想起那隻白羽的、嘴殼一抹紅的鳥兒。
她嗅自己的掌心,她會一直嗅下去直到青絲如雪,隻有這樣她才覺得剛才一切都是真的,駿哥、那些鳥兒、小獸、撞進我懷裡的小太陽。
這時傳來了壓低、沙啞、焦急的呼喚聲,是爹和娘!我回不回答呀?她還是回答了。
爹娘神色雖模糊,可從聲音裡完全能聽出他們的驚訝:“你咋在這裡?”
“你一個人?”
她無奈道:“一個人,還有哪個呀?我追河燈……”
“小聲點!”爹口氣嚴肅。
娘摸她的衣服,從肩摸到膝:“黑黢黢的,你單獨跑這樣遠——路在上麵。”
“這裡沒有路,這裡平嘛!”
“好香,你的手和臉,你擦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