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臟跳動後麵是店員和工人隊伍。這一年多來一直在開會學習,其中反反複複講的主要有三個道理:勞動創造一切,資本家剝削工人創造的剩餘價值,工人現在成了新時代的主人。
前兩條理論上有這麼回事。大家所在乎的最後這一條,目前還在寫意階段,需要走著瞧。對襟布褂,甚至還有皺巴巴的西裝,西褲或中式掖腰褲子,個彆嘴裡還叼著半截煙屁股,拖前搭後東張西望。
開古董店的自怡子和他捧著的大紅信封成為這支紅雨隨心翻作浪的遊行隊伍的最後一朵浪花。
這家夥有點不安分,不像彆的老板那樣鼻尖接觸以申請書為自己臉麵了,而是像夥計那樣東盯西瞧。
是種心不在焉心有旁騖心在九天的東盯西瞧,目光與就站在路邊的冷駿挑逗的目光搭不上。
冷駿隻好打了個響指。
獸蛋兒響指也堪稱一絕,具有金屬聲和穿透力,而同時又“肉肉的”很悅耳,他臉馬上就轉過來了。
“老叔!祝賀祝賀!”
“是的,向前進,向前進!”
臉轉過來的還有走在前麵的何一休,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冷駿叫聲“喂喂!”。
冷駿知他有事,隻好一路跟著,到了縣政府門口,門口外已安好一張鋪了桌布的桌子,桌子上擺了麥克風。
腰鼓停下。隊伍排列肅整,唯勞苦功高的腰鼓隊員在活動筋骨。管商貿的廖副縣長當著人山人海的圍觀群眾的麵,祝賀大家縱馬奔馳,躍進了社會主義的大門!然後店主排隊上前交申請。
申請書做得太大,隻能摞在地上。
何一休跑到冷駿麵前:“你明天到我店裡來一趟!”
“呃?我今天要回去!”
“多呆一天!”
口氣和目光都帶命令式,隻得點了點頭。
“何叔,你們算早的?”
“早?”
掏個火柴盒遞給他看。
卻見盒麵的火花是風行的“蝶穿牡丹”,下麵小字赫然入眼簾:公私合營蘇州火柴廠出品。
“寧為雞頭不作鳳尾,城隍廟出發前都還不曉得今天會不會接我們的申請,接受了在這小地方算是個雞頭,哈哈哈!”
冷駿湊趣:“所以還請起腰鼓隊來打,這批腰鼓隊員是精華喲,打得南天門都聽見了!”
何一休笑道:“聽說封李氏教打腰鼓,是你跟縣上推薦的?”
“不是呀,是厭書對異局長說的。”
“厭書?封李氏自己說是你推薦的——好不說這個了,我想你來,就說是世侄我要雇用你,我好解雇一個店員。那廝自以為就是主人了,居然對我說話大聲武氣,不聽安排,討價還價。”
一臉厭惡加無奈表情。
他後來便去城裡幾處張貼欄,看了目前招工的情況。又來到縣《群眾報》的采編室,想進去攀談,不料連這裡也變像衙門一樣了。想起當年鬨學生運動時報社之可親可愛加一條心,恍若隔世——也真正可叫做隔世。還好他十個腳趾未被煉成金剛杵不然回來路上鞋底和路都要被踏成個不像樣了。
回到仙鶴堂問二伯二伯媽咋沒有放鞭炮慶祝,二伯道:
“噢,鞭炮換招牌的時候放。交申請後,大家一起去定製了公私合營的招牌,我的要過兩天才取。”
次日上午去隆鑫綢緞莊,見招牌已換成了《公私合營隆鑫綢緞莊》。店門外地上鋪著厚厚的鞭炮屑,就像滿城的桃杏樹,齊向這裡拋落花。
夥計忙得不得了,新店打折,扯布的打擁堂。
何一休在店門口與幾個朋友作揖嘮叨,說小店合營快馬加鞭實現,未來得及通知,怎麼就曉得了?
一見冷駿便脫身過來:“你封嬸和四妹剛才上樓去了,你上不上去看一下?
“等你,快點下來!”
他來到店內靠左側牆的一道小門前,門推開除門邊一團光全黑。這是條上樓去的甬道,需開燈,有拉線開關。儘頭是上二樓的樓梯。
門外他就嗅到了異樣的氣味,門推開更是如湧如溢。四妹丁香花的氣味兒,將他心弦撥得美聲悠揚上升於腦際,但還沒來得及心怡情迷,一種晦暗的黴菌般的不祥氣息便已經充胸塞肺,他頓時就被濃濃的悲劇氛圍所籠罩,丁香花抒情的聲音還是在一團漆黑中撕開了一綹兒天窗,也使他好呼吸好抓握住那一綹兒丁香。
異樣的興奮促使他故意不開燈大步走了進去。
甬道儘頭處的四妹對來人隻見一團魅影,可青梅竹馬的熟悉是打了烙印的,澆滅不了的。
娘叫她下樓時她的頭腦嗡嗡嗡心裡慌張張腳兒煎急又打晃,現在一下子便頭腦清醒精神振作步履堅定起來,因為看見個大獵物了,從小就垂涎的已忘在腦後既送上門來還是先將其斬獲吧!
她心跳加劇戰鼓擂,從太陽穴至頸項、腋窩熱騰騰趁熱好打鐵,衝幾步噴出口惡氣便忽地出手,悶葫蘆將己與他都罩進去先用拳肚上下鼓捶其肩,此開胃菜過後便左右開弓地擂擊他的胸膛,
這番迅雷不及掩耳一時間似乎沒完沒了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其實也就是個白駒過隙的短暫,將從古至今古今中外癡情女對負心郞之重如山闊如海的積恨發泄殆儘。
而他也不躲閃,姿勢還像在說你來來來,你打打打呀!
可說是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痛快淋漓的挨過打,這場毛毛雨令小獸所有的毛孔大張,令毛細血管膨脹連下麵也意外膨脹起來了,好羞恥啊!
這勿寧說是從她口鼻中噴出的熱氣帶千種萬種滋味將他捆綁淹沒造成的。
四妹甫一收手尚未來得及說話,他休眠的意識本能地在抗拒而心裡蹦蹦跳跳的偏要,十指金剛杵將她席卷起來,橫起又倒過來,再橫起,風車似的轉圈子,而她好受用呀,將身體收縮起來,恰恰容得在這窄巷子裡旋轉。
這幾秒鐘就像經年累月一樣。
停了四妹還趴在肩上:“何嬸把門關起,有聲音,現在聲音都沒有了。你快去把門弄開!”
“死丫頭!”封李氏在樓梯上罵,“你叫的何叔呢?”
“何叔忙,先不要喊他。”
答未竟,冷駿已來到門邊。
他在甬道裡玩四妹的風車時就是在悲中取樂。
他尚在布店外,甚至還在路上就嗅出四麵八方的死亡味道,他真是痛苦無語。
將手指頭插進門檻與門板之間那點兒縫隙,天才曉得是他的指頭縮如繡花針還是他的五指金剛杵遊刃有餘,一下就將門軸從門鬥中拔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