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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封土從區上開會回來經過田間,便叫合作社社員提前收工,乾部留下來在地頭開個會。
區上洪範布置把土改時做的地溝田埂挖掉,將小塊的田地合並,為將來實現機械化作準備。
封土剛一傳達完,地頭就噓聲一片。副社長王金山道:“土改做的地溝田埂,是根據各家界石來做的,那界石咋辦?”
洪範會上雖沒有提到界石問題,但意思已在不言中,既然地溝田埂都挖了,田土連成了片,以利將來機械化耕種,界石立在中間做甚,當跘腳石呀?
而且就算界石不挖,把用作分界走向的埂子挖了,界石光杆司令立在那裡也起不了作用。
這一步是封土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或說他作為土改時的光杆司令對土地甚至金錢等都沒啥興趣生活走一步看一步很少做什麼未來的打算,占據他頭腦比較多的是李洪四所哼那些咿咿呀呀的戲曲和人生“言子”。
從他散淡的人生態度來說,什麼地呀界呀這些都是無可無不可,而從義氣角度說他也能把眾人的立場當做自己的立場。
但此時此刻非硬挺過去不可了,軍令如山隻能進不能觀望。
“你問這個問題,有啥子問頭?”
王金山反問:“那你說的就是挖?”
錢武、張滑等作業組長都道:“挖了咋記得?”
“挖不得!”
“不能挖!”
語中噴著肺熱和唾沫星子。
封土沉住氣刁鑽反問張滑:“啥子還記得?”
張滑對封土的神態和口腔感到惡心,氣堵在胸口,不得已叫出了一句最強音:“封土,你你,他媽是個痞子!”
他說過就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害怕被捆起來,還好,封土隻是猛一記耳光,把他下巴打得幾乎錯開,從地這頭滾到那頭。
封土當過船工,雖然從當掌犁之後就少於肩挑背磨,手掌還是相當有力。這一掌打過後手掌並未放下,目光喘籲籲地將眾人都掃視一過。
他這裡有個保險係數就是冷駿,知道冷駿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他,還會給他梯子下。
冷駿因洪範說開合作社長會他必須參加,且會前會後還確實另眼相待地跟他研究文件,而他自己也想了解一些情況,所以每次封土開會他都一起去了。
他因為不是隊乾部此時隻在遠處坐著。背後便是瓜子纏。
而勇士張滑也給大家樹立了榜樣,封土打他不可能每個人都打。
王金山追問:“他若是要退社……”
“我沒有聽說還準退社。”
“那按土地分紅……”
“分紅?”封土重複一句,麵帶著傻乎乎實則高深莫測的詭異的笑容。
洪範成立合作社宣傳大會說的土地、大牲畜入股分紅從來沒有兌現過。
上麵其它沒有兌現和不是那麼回事的話多著呢。
張滑、肖繼光、李洪四等六七人或手拍自家大腿,或拍腿邊的瓜子石,拍大腿拍得肉皮疼,拍石頭拍得冒青煙,這是冷駿遠處所見,疑是土地老兒築室在此,太上老君的風水寶地嘛,拍在他的腦袋瓜上了,也在幫著鳴不平。
冷丁冷駿腦子裡又還跳出了著名的詩句“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這可是把地溝看了,大腿拍遍,無人會,眷土意!
“挨?!這樣說起來,正府發的地契就不管用了?
“龜兒過去鄰裡間寫個字據都幾輩子管用!”
“乾脆地契都交了算?!”
封土是當宰相的料,肚裡能撐船,剛才打人是為撐麵子而偶爾用下狗頭宰。
待大家吵嚷過了,方悠悠道:“至於土地證還管不管用的事,洪區長會上沒有說。
“過後有些社長跑去問他,他把眉頭皺起,扯東扯西,就沒得人問了。
“所以你們剛才說的挖不挖界石,根本沒得人問。”
他便問大家還有意見沒有?環顧眾人都變成癟了氣的皮球,隻有李洪四鼻孔哼一聲:“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你說我是小人?”
“我隻敢說你是小人,我還敢說哪個是小人?”
封土就連耳光也懶得搧他了,一笑了之。遂交待回去先給社員吹一下,不要想不通,明天行動。
這事土改他在大學時就料到會發生隻是沒料到會來得這樣快而已。後麵瓜子纏漸漸起霧,冷駿感到置身事外,從今後發生的許多事,他都是個局外人。
看著這群開會的,像神仙在打仗。
他的頭腦已經空蕩蕩,失去了地還有什麼呢?整個世界都是一團虛無,這團虛正向著一個比它更大的虛無進軍將會叫你摸門不著像那八陣圖八陣圖還有定則虛無既有此稱很大程度就是隨心所欲還要厲害得多呢!
現在他腳下就是虛無,一跟鬥就到了東渺河邊。
他既拿定主意要當局外人心頭卻又竄起火苗身體燥熱難當,皮膚皸裂奇癢,視眼皮底下口鼻黑毛如茵,抖抖身子,渾身長毛破衣而出,哎呀我變成了野獸!一雙鞋子腳爪撐不起就像兩隻船。
乃索性將獸就獸,將船拿來頂在頭和尾椎上在石上四足而立,引頸長嘯。
他平素說話便有轟雷聲會覺得是立體感的低音提琴過了還有餘響。
嘯聲貼地而起如凍雷驚筍,飄轉久絕,屬引低回在東渺河和瓜子纏的霧麵激起陣陣漣漪。
瓜子纏的霧居然膨脹起來了,漫天彌野,這還從未發生過。
次日一大早,田野彩霧迷茫。霧氣裹著的一輪紅日,如獨眼巨人的巨眼,觀望這片混沌的世界。
封土出工哨如響尾蛇在霧中梭動,任務奇特哨音都變怪了,半天除前天開會的乾部外隻拘來了幾個地主。
在紅色巨眼久盯之下,變薄的霧中出現些樹樁,這當然不是樹樁,田野哪裡有樹、哪裡有樁,大家都明白。
封土揣著憤怒與好奇疾風般衝去尋視,原來是一些人,各自在自家田裡,頂著石塊,或立或坐。
霧將人臉半掩,頭上頂著自家蓋了大紅鮮印的土地證,防風吹落了,壓上石塊,鮮紅之印章卻透過石塊而射出,是鮮血染紅的。
解放戰爭中烈士的血,土改中地主的血,把土地證左近的霧都浸潤紅了,連那個獨眼巨人的目光都沒有這麼厲害。
所以封土等曉得石塊下麵壓的是土地證。
“反了反了!”
錢武昨晚在女兒開導下知胳膊擰不過大腿,不緊跟形勢不行,跟著道:“還好,沒有提刀弄棒。”
“敢!”
封土將袖子一挽,對王金山:“先挖我兩家的!”
王金山沒奈何舞動鋤頭,挖向他們兩家地界上的界石。
錢武等也過來共同揮鋤。
界石挖出撬翻,封土又揮起鋤頭背去砸,並對將鋤把支著下巴、腋窩站著隔岸觀火的人喊:“來呀來呀!”
地主趙正就站在他旁邊,心想這是你叫的,不砸白不砸。
吐泡口水在掌心,搓了搓,上前一陣“呯呯嘣嘣”,界石應聲開裂飛濺、殘渣四射倒成了幾塊。
大家接著又去挖作為地界的土埂。
這道打過永久烙印的田埂經兩家幾年來的悉心愛護已增高變寬,雜草封壟爬藤纏繞。還有田鼠窩,蜥蜴窩,小動物們已經在此安居樂業了呢!
這時那些躲著抽煙的為了不被扣上落後分子帽子也都從霧裡鑽出來了,大家麵對這肉墩墩像有生命的土埂都有些不忍,似乎比挖那界石還更難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