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土率先垂範將鋤頭從鋤柄上挖落兩次——這主要是他鋤頭平時少用的原因,大家於是七手八腳橫來豎往也數不清有多少手和腳齊努力,挖得土塊草根如彈片橫飛,很快便將幾條寬寬厚厚茁壯的土埂送進曆史垃圾堆。
毗鄰是冷駿家的田,濃霧中似有一人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封土看像是冷駿。
不由嘀咕:“硬頭黃?”心裡有些發毛。
那其實是一把鋤柄朝下倒插著的鋤頭。
“哈哈哈!”霧中傳來一陣笑聲,卻是洪範來了,已如封土一樣,在田間周遊一圈掌握了情況。
他見田裡霧中站著的劉翁,劉翁七十多了,小名叫狗娃的兒子子是區上乾部。
“你站在那裡像根木樁,站累了沒有?我派人去把狗娃叫來,叫他來幫你站。”
劉翁聽了就拔腿上來,趁此來到他麵前,雙手取下頂在頭上的東西交給他。
洪範推開道:“很快辦敬老院了,到那時再說吧!”
他從封土口中了解到此刻按兵不動的原因,:“叫他父母來挖!”
玉瑛就在人堆裡。她下田去拔鋤頭,鋤頭紋絲不動。
“玉瑛,你連鋤頭都拔不動?”
封土自己去也拔不動,口裡道:“吸住了,吸住了!”
季仙正拿卷紙從鎮上往家裡走,被前去叫他的人帶來。他手中紙卷是欲帶給兒子看的。見了忙說:“我來我來!”
紙卷欲放下,被洪範拿去。
季仙這輩子雖乾過地裡的活,但從沒下過田。他於田埂上將衣袖卷起,長衫下擺亦卷起塞在腰間,疾腿蓄勢彎曲,好腿向前一伸。
劉翁叫道:“沒脫鞋!”
他右腿已跨進田裡,濺起大股泥浪。
劉翁等躲閃過了。洪範正打開《關於繼續貫徹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在看,泥浪射來,臉上掛起胡須,紙上都是麻子點點。
正待對肇事者季仙發作,封土親自過來給他揩拭,四指彎曲捏著衣袖口,將手腕部分的衣袖伸向他水流滴嗒的臉上。
這連旁人都看得出封土是為了給季仙打掩護故意做的。洪範連忙道:“算了算了!”
季仙運力氣如在殘疾左腿中打了枚鋼針,拔腿走向田中央,隻用單手便拔起倒插的鋤頭,走向田埂。
玉瑛道:“你不會,我來!”
他大笑:“從小看到老,看都看會了!”
向著田埂挖去。
“挖得好!”
“好力氣!”
觀者在加油。玉瑛拿過封土手上的鋤頭去一同挖,人們能看見霧中奇怪地凝聚著的人狀的兩團熱氣。
今天是星期,出工哨響起後冷駿都還要與妻纏綿個多小時,甚至一上午都不出工,這也無人管他。
今天的事已與美娟說過了,封土剛一吹哨,冷駿便下床蹬上褲子。
美娟雪白膀子拉住:“呃……”要說什麼欲言又止。
再舍不得,畢竟丈夫離開才是上策。
“哼,洪範不是對你說過,合作社成立了就放你走?”
話題出口,兩個便談論了一會。口說這手又在弄那,想到就要離彆了又來施展輕易不施展的繡花針功夫,美娟要死要活之際已是紅日滿窗,無窗簾,他隻好悻悻然下了床。
出門發現依然漫天彌野的濃霧,人們在各自的田地裡,或坐或站,頭上蓋了鮮紅印章的土地證和天空中那紅色巨眼一起把霧都浸潤紅了,這一朵那一朵這一片那一片,根本不是樹樁而是霧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覺得這幅波瀾壯闊的圖景自己與有力焉,便爽朗地笑了起來。
笑聲如遍天空金箔銀箔金碗銀碗在霧中叮裡咣當傳播,碰著人的耳鼓整個頭部都成了它的共鳴箱十分清爽地嗡嗡嗡響。
洪範問:“一大清早!哪個沒事在笑?”
都知是哪個在笑也包括洪範,隻有他才有這種笑聲,隻是從未聽見他笑得這樣狂。
這笑的人走了過來。
封土覺洪範與他之間要點燃戰火,趕快插在中間向冷駿叫聲:“賢侄!”
他怎麼會叫賢侄,從來沒有這麼文縐縐地叫過!
已笑夠了的獸蛋兒心裡莫名地盤踞著悲劇的氛圍,實際上天地宇宙就是一種悲劇氛圍。
他這時心裡一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仿佛是笑出來的淚珠,笑著叫聲:“封叔!”
又碰響了幾隻金碗銀碗。
洪範上前:“你這家夥,神經太不正常!”
也就不再眷顧和留有餘地:“你現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謝謝洪區長,後會有期!”
“不要你說什麼謝謝!哼,鄉裡不劃右派。否則的話,眼前發生的事情,扣在你頭上正合適!”
冷駿一愣,對其所言知之甚少,未答腔。
洪範卻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在幫他回答,他臉上似有雲起雲湧,山巒飄浮、摧折、沉降,摧眉折腰,寬闊無疆,縱深幾代,而這其實隻是冷駿在瓜子纏絮帽所見景象的雪泥鴻爪。
洪範頓覺自己矮下去了,乃至如土委地,強撐著,心裡大叫奇怪、真是奇怪!
令人窒息的氛圍中,冷駿進城便先去看異老師,見他正在一片烏煙瘴氣中收拾衣物。
大院中一溜兒站了些等著遣送的人,戴博士帽的、打領帶的、穿長衫的、穿馬褲的、穿中山裝和學生裝的。
均灰溜溜背著鋪蓋卷兒,背後插雙膠鞋。手上提著網袋,網袋裡是書和漱口盅牙刷毛巾。
異士卓一夜頭白,變得傴僂委瑣。冷駿進來,他竟像吸入了仙氣,頓眉宇軒豁,骨骼清奇。
憤慨道:“餘來此世上,何神氣之前踞而後恭,脊骨之前直而後折也!”
將手中一隻吃飯喝水的白瓷盅,向地上擲去。冷駿拾起又被擲回地上。
冷駿如小獸趴下道:“師何往?請先受學生一拜。”
異士卓將他扶起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狼藉的床沿。
“異老師,您……右派?”
“都是說話造成的。至於我,局裡將牛雨田的名字劃掉後,我自己不湊數,誰來湊數!”
憤憤將手中裝箱的帽子一扔,冷駿一個魚躍用口銜住,跪立起雙手遞還老師。
“此帽將伴我終身是也!”
哨聲銳起。異士卓披發趿鞋:“我便去了。”
院子一溜兒提著行李卷的有些也認識冷駿,憑窗贈言:
“要裝瞎子!”
“要裝聾子!”
“要當啞巴!”
異士卓卻道:“嗬嗬,你的命硬啊!你不一樣,不要怕,!”
目送著異老師等去往牛棚和農場。
隻得將房間略收拾一下,從書架取了些書,將鋪蓋卷解開重新打過,背起鎖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