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李洪四經她所居巷子,總愛哼一句“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
聽得吧?
這家夥對人對事無不帶有戲謔和調侃,且不管他,沒有惡意就行。
換成彆個經常在她門前晃過,口裡還哼呀說的,早給他兩扁擔了。
李洪四還愛當著她哼這幾句:“紅粉佳人休使老,風流浪子莫教貧。”
“大抵選她肌骨好,不傅紅粉也風流。”
縱是人多,在開什麼會,眼睛也沒看她,不說她說哪個,還真把錢娥捧上天去了。
人道:“李洪四,你流清口水呀?”
“打乾嗬欠呀?”
她並不領情,一聽李洪四唱這幾句,心裡就罵:“老不老關你屁事呀!”
風流浪子總使她想起丈夫,嗯嗯就這四個字,像如意在心尖上撓,渾身酥麻,都過去十幾年了照樣會背轉身去,不讓人看見自己抿嘴要哭的樣子。
其實除耿直外,她心裡也不是沒有彆人,她那曾為耿直怒放過的心花為了他會陰悄悄開放,像那夜百合一樣。
衝向她的妖女之說不知從何而起。妖氛妖霧嘛,多半與起霧的瓜子纏有關,有人看見她走進瓜子纏裡去,不然就是從瓜子纏裡麵出來。
這些人連進去抓奸的勇氣都沒有。
抓什麼奸,她一個寡婦獨自進出哪怕守到天黑都看不見有男人尾隨或先導於她你抓什麼奸,你不要自己被人抓奸。
年青女子都把她當聖女一樣崇拜。
但與他從來沒在此碰過麵。也並沒有約定了不要碰麵。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她去之前愁腸百結,離開時心情就會開朗一些。妖女就妖女吧,隻當成耳邊風。
砍頭就當風吹帽呢,何況說是妖女,就當清風入我懷。
她在被捆時的表現加重了妖女之說。
說聲捆她不會自己把手放到背後去,民兵得使點兒勁才把她的手擰得過來。
那年還是各家單乾,為支援抗美援朝號召多賣“購糧”,(無償交國家的公糧之外,農民再按國家定價賣糧食給國家,這叫“購糧”,與公糧合稱“公購糧”,是農民必做的功課。)主持者錢武在號召完後,便叫地主富農先上報賣的購糧數,第一個點錢娥的名。
錢娥說話細聲,無人聽清她報的多少。
再問她便絮叨起來,還帶哭腔,大家聽不清也猜得到她不是說沒有就是說沒有多的。
錢武大發雷霆:“把錢娥綁起來押鄉裡去!”
應聲走出兩個民兵,用麻繩纏在她的兩條胳膊上,拽著她走。
她雖然被捆得直不起腰,因為沒有壓她的頭,她覺得自己沒有犯法,硬把頭抬起。
同樣也由於沒有犯法而挨捆,傷心至極,大聲抽咽,淚水糊得一臉都是。
會場批判她的口號喊得零零落落,有氣無力,倒是李洪四哼呀哼:“何物不為狼藉境,梨花和雨更霏霏”,聲音很突出。
錢武不知他哼的什麼,才沒有扣帽子,甚至把他也捆起來。
接下來在沉悶的氣氛中,報購糧數的聲音一個挨一個,直至會終人散。
實際上錢娥並沒有被送鄉,出會場走進小巷就鬆綁讓她回家去了。
加入合作社時,因為政策強調是“自願”,錢娥便一直不願入。這可能與土改留給她那兩畝多田是爹傳下的有關係,農忙時兩個哥哥都會回來幫著乾,入社了就全憑自己掙工分。
她有天趕場回來,被兩個民兵攔著:“有人檢舉你搞投機倒把!”
她鎮靜地說:“我沒有哇……我就賣了雞蛋和草鞋,打斤豆瓣回來!”
她剛說“沒有哇”就一左一右在捆她了,是在掙紮中把話說完的。
社長王金山儘管出此下策,到合作社辦公室把她綁鬆了不說,還派個婦女做飯給她吃,並守了她了一晚,以防出事。
第二天她捺過入社手印後才回去。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王金山藉此帶動了好幾家“不自願”戶入社。
實際對付“不自願“戶還另有他法,譬如政策供應的化肥農藥之類沒你的份。凡“好事情”都輪不到你頭上,反過來“壞事情”如無償修水利、修路之類——就不必多說了。
公社為辦夥食團,要求各家毀自己的鍋灶。
錢武、孫尖先到她家裡檢查,見還沒有毀。她要求先燒柱香,錢武說你燒!
她點香後在灶前磕頭,口裡絮叨說灶神爺灶神婆……
孫尖說媽吔,她不是在咒我們呀!就將她捆起遊街。
她每回被當作反麵教員侮辱,但過了後的第二天,她偏還要打扮一番,把頭發梳光生,在臉上撲點最廉價的痱子粉,還要插朵白花。
一般都認為她是故意要氣整她的人,其實不然。
她征糧那次挨捆,模樣兒在李洪四唱詞中宛若梨花春帶雨,其實她心裡絕望到極點,就在喊耿直,你好狠心,你不來救我呀!
鬆綁後她想死沿途也沒有可死的地方。
她覺得手都遭捆斷了,走路一瘸一瘸,下狠心回去就吃川烏。
川烏和草烏是劇毒的中草藥,藥用其塊根,說吃了不生瘡害病,晚上不起夜。
這當然吃法有講究,要得當。所以農村家裡往往都備有川烏草烏。
她此外還有點小小遺憾,目光也還在搜尋,一朵小白花。
耿直,你救不了我的命,你給我點化一朵小白花,我最後再為你戴一次,哪裡有朵小白花?
視野模糊,滿眼淚花就憑直覺走在回家路上,兀自傻乎乎的四顧在尋找著小白花。
這樣途中才沒有赴死。
跨進屋她就嗅到一股異香。
錢娥跟母親一樣恪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古訓,以支撐這個垮杆鄉紳家庭的最後一點尊嚴,小屋從來就乾乾淨淨。
但梁柱蟲蛀朽壞的氣味、牆腳和櫃子腳潮濕的黴臭還是窮酸家庭進門就有的。
即使這樣,進門便有股異香仍未轉移她的注意,她想到的就是死。
她徑直走向櫃子,先翻出那件耿直的短衫,儘管大許多她要拿來貼身穿上,夾在腋下,右手去掏放在櫃子底下的川烏。
這兩樣到手後她便在床沿坐下,喘口氣兒。
這時,因為心情太灰暗低落了吧,暢亮高亢的香氣一下子占領了製高點,令她一振,心想有香氣為我送終好哇!
可哪來的香呢?她把門窗儘量打開看。
其實她已嗅出這是什麼香氣了。
她首先就查看牆腳,咦呀菌子!沿牆腳一線齊整排列著戴棕色、灰色帽兒的菌子。水缸邊還更多。
按說就是菌子中的極品鬆茸、雞鬃,也聞不到多少香氣的,這些菌子就是怪,好香呀!她想既如此我就要燉鍋湯來嘗鮮,做個飽死鬼。
又想這莫非是些毒菌?那就更好!
隨著鮮美的菌子湯下肚,肚兒歡暢,心兒明亮,感到生活還是有奔頭,死的陰影消失了。
從此以後說不清什麼時候,甚至不分什麼季節,她家裡就會出現菌子。
但凡她覺得特彆倒黴的時候,她煮鍋菌湯來慰勞自己,這是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