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師說:“天熱,走早點涼快,天黑怕有野物。男人請不到假,我送你一截吧!”
美娟巴不得:“那你上課?”
“我爭取不遲到。”
雞叫出發時,美娟將帶的米、紅豆、包穀麵各舀了些,共有兩斤多一大碗送給汪老師。
她硬不要,她丈夫來接了過去,挨她幾句罵。
天陰不見星月,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
汪老師幫她背行李,走一截之後美娟要與她換著背,她不讓,說你們公辦老師……
美娟想解釋說公辦老師也經常帶學生勞動,體力也不差,又想過會兒有我背的呢,就沒有做聲。
拂曉分手時,汪老師說還有四十來裡,反正你下午到沒問題。
把藤條箱子從背夾上取下來,背夾她要用不可能送給美娟,但把歇氣用的打杵給美娟了。
兩個依依而彆。這麼短暫的相交,汪老師還回了幾次頭,而美娟也一直佇立著到她消失。
藤條箱加捆紮在一起的鋪蓋卷兒也就三十多斤吧,這對美娟來說不算重。
汪老師送給她的打杵,使她在任何地方,不需要把負重取下來就可以站著歇氣。
這樣有三隻腳,一隻腳在背後,不留意會有點晃,搖晃穩住之後便有些意馬心猿。
想著很快將要與丈夫同個被窩兒,是何等甜蜜,不久連心兒也搖晃甚至顫抖起來了,身體將要飄起來。
真的飄起來倒好呢,假的。
短暫夢遊過了,背心的汗未晾乾便又登程。
這是片山中平地,橫不甚寬她走的東西縱向十分漫長。漸日頭當頂,影在腳下。日向後斜,影越拉越長。
時從莊稼地中過,可道上孤孤單單就她一人,山民們都不知被哨聲集中到哪座山哪麵坡哪道溝去作戰了啊!
以前再偏僻的山道上都有的砍柴郎、挑腳夫、貨郎、行腳僧、收山貨的、走人戶的都捉迷藏般的消失了。
她將行李擱在路邊,坐在上麵歇氣,打杵橫擱膝上。
正在這時,她聽見丈夫那渾厚又熱烈、低昂又開朗的嗓音貼地奔來,類似鮮花山穀的風吼,攜帶蔥翠樹林尖銳的呼哨。
她感到身體被熱風抬離了地麵,像坐在魔毯上飛起來了。
飛起來的她看見這像長笛悅耳明亮的聲音吹奏出了一個個月亮與太陽!
“嘿,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她打杵一擱騰地站起,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
獸蛋兒是在遠嗅美娟的氣味從淡至於無到漸入佳境如溢如湧時才開始飛跑起來的,見她這副飄飄欲舉的樣兒,口中嚷道:“哈哈仙女!我的仙女!”
她大聲喊:“我會飛,剛才差點就飛起來了,我飛給你看!”
她向前一縱,但她的雙膝實在太軟了,虛有個架勢。
他的血液全都湧向心臟頭腦已差點就要化而為獸了,他趕快就地打了個滾,不要在美娟麵前出洋相顯一身黑毛出來。
他打這個滾就剛好把她接在懷中,都來不及驚訝,然後就滾在一起了。
她驚異於他居然能在此崎嶇山地上打滾、滾這麼多圈還滾得跳起來卻把她保護得這麼好她身體任何部分都沒有接觸地麵,就像懷中嬰兒一樣不可思議。
而她也真的就像嬰兒一樣鑽進他的身體去了,內心那麼幸福陶醉融化隻剩一張臉和一雙手臂。
臉好讓他來親吻,手臂好用來互相摟著,提醒自己還有個我,是女人的感覺。
而小獸倒也覺得自己是在女人身上撒嬌呢,女人身軀也就是大地之軀,滾燙得像驕陽下的泥土。
她滿臉的眼淚汗水唾沫像夏天的河流湖泊、滿頭滿身塵土葉屑像被火熱之風卷裹著,而這些正是對大自然的眷戀,是過去小獸的最愛也是獸蛋兒如夢如癡的追尋,而他就是這股火熱之風。
“天黑了,走得了!”
“不走了!就在這裡!”
這娘們!男人浪,娘們還更浪!
夫妻倆手牽手站起來張望。
這地段布滿各種形狀的黑石頭,圓的居多。石縫中伸出大蓬的蒿草和各種直束的放射狀的錯雜的刺棘,草蟲們已亮開金口迎接涼夜和二位遠客,在天空撥動各種尖銳短促和悠長悅耳的絲弦。
晚霞和雜木樹林絢爛凝重得像幅油畫,邊緣有一棵孤零零的高大槐樹。
他倆奔大槐樹而去。他手提行李在前開路,她不要他背和抱手指拂開遮住了眼睛鼻子的淩亂不堪的發絲跟在他後麵連爬帶跳,其樂融融。
巨槐頂端的鷹巢裡,一對老鷹正虎視眈眈注視著他倆。
獸蛋兒笑吟吟抬手對其打個響指請放心不會鳩占鷹巢,是在樹腰上搭個涼棚。
等他開始工作,這對老鷹便放心地在天空盤旋起來了,飛到即將閉合的夜幕中去,又倏然而返。
美娟望著在樹乾橫杈上建巢的丈夫,高聲嚷:“嘿,你看,附近有沒有山溪呀,我要洗個澡!”
說畢心裡好笑,他哪裡看呀,看不一定能看到,他聞!
“近!就在那邊,”丈夫在樹上指引,“不好走。”
不好走,沒關係。你指過,路就有了,她心裡甜甜蜜蜜地想。
她來到這座幽雅無人跡的水潭,見潭整石為底,周圍是灌木,水漫過上沿在灌木中無聲流淌。
她來個蛙泳的姿勢,直奔潭底,翻身輕飄飄坐著,清涼又滑爽。
對這股活水從哪方流來流向何方好奇又迷茫。
見水中有小魚兒,突然有個想法,這是個水晶宮吧,小魚兒生活在這裡,什麼都不知道。
忽然覺得人知道多了並不好,尤其是女人,什麼都不知道才好。
她雙手同時撥弄著水,叮鈴叮鈴,邊洗邊哼著歌兒。
不經意間月已東升,看見潭岸邊開滿了白色的雛菊。
嘻,這未必是天女散花呀?洗完她擦乾頭發,采摘雛菊用來挽成個花環戴在頭上。腳沐水中,覺得自己變成了水仙。
她回到巨槐下,望著丈夫這麼快就搭建起來的有數個鷹巢大的窩棚,絲毫也不驚訝,我丈夫他就有這樣的本事嘛!
工作完的獸蛋兒成了個臭蛋兒,一身臭汗。
聞著她一身的水氣和花香,摟著她的小蠻腰,驚詫莫名,感到就像握著她燕爾新婚時的纖腰。
那一定是潭魔水,他心想,便說:“我也去洗一下!”
她趴在他頸項上,狂嗅著他身上的野性和汗味:“不去,你就這樣,我們上去呀!”
正合孤意!當他抱起她時,“你背我上去吧”,她說,“這還要有趣!”
他像耍猴似的就把妻子從懷裡轉移到背上去了,像猴兒似的三兩下就進到搭在樹腰的巢中去了。
涼棚是圓的也就做一團兒,像小貓轉來轉去玩自己的尾巴,像一對蜻蜓首尾頸項相交纏挽成個圈圈,她覺得周身除了下麵奇異如弦顫動的水汪汪的魔潭和上麵粘合的太陽和月亮外已無彆的,飄呀飄做成了一對兒在天河裡戲水的鴛鴦。
擔心小鷹受驚的兩隻老鷹孜孜矻矻地不斷從巢裡扔下羽毛、石子、小樹杈,靠這些小道具來給熱騰騰的身子降溫才好沒有爆棚。
破繭終由織繭者,他妙手搭建的巢終於被他自己瓦解,他穿雲而下。
是的穿雲,一朵白白的雲在下,他來得及抓住白雲的雙手,黑白兩朵雲依偎在樹杈上,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