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棚內,宗蕤坐在左首,神情不虞。
一名身穿沉香色長袍、鞓帶官帽的年輕官員站在主座前,右手習慣性地握著腰間佩刀的刀柄,左手拿著存放銀針的小木盒。俄頃,他偏頭看向坐在右側末尾的裴溪亭,問:“裴三公子是何時發現這枚銀針的?”
進入彩棚前,裴錦堂曾和裴溪亭說,事發地在宗世子操辦的啟夏宴上,出事的人是文國公府的四公子,按照大鄴律令,此事上不涉刑部,下不及京府,多半是籠鶴司著手緝查。
至於這籠鶴司,很有來頭。
五年前,也就是熹寧十四年,今上龍體欠佳,下詔由才入主東宮不久的太子監國。為監察百官,緝捕讞獄,查刑部之不能查,審禦史之不能審,籠鶴司應運而生,成了隸屬東宮的親衛軍。籠鶴司的最高長官為籠鶴使,左右兩名,一朝一野,都是四品,權力甚至大於品級。
眼前這位便是左使遊蹤,深得太子重用。
裴溪亭抬眼對上遊蹤形狀鋒利的眼睛,說:“我摸馬的時候發現的。”
眾人:“……”這個答案答了,好似又沒答呢。
遊蹤見裴溪亭表情認真,沒有半分敷衍耍賴,便也沒有介意,說:“聽說當時裴三公子下馬後直奔馬側,上手就摸,你是如何想到馬身上有針的?”
“我沒有想到馬身上有針。”裴溪亭嚴謹地強調,隨後說,“其一,參賽的馬都是由牧監挑選提供的同一批次、等級的,但趙四公子所騎的馬實在風馳電掣,遠超常馬;其二,當時馬撞過來時,我偶然一瞥,發現它眼睛瞪得很圓,不聽命令,悶頭就衝,似若癲狂。綜上,我猜測,馬是身體不適導致發狂,過去摸它本意是想查看它是否受傷,沒想到意外發現了這枚銀針。”
裴溪亭緩了口氣,又說:“馬首先經過牧監的檢查,進入獵場前又經過儀衛的檢查,按理來說是不該藏有銀針的,因此我懷疑它就是致使馬發狂的凶器,這才建議趙四公子報官。”
遊蹤看著裴溪亭,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且條理清晰,也不知是從前的那些傳言有誤,還是另有原因?
裴溪亭在遊蹤的審視下赧然地抿了下唇,說:“一己拙見,讓遊大人笑話了。”
“裴三公子說得不錯,針尖抹了一種能促使馬兒急躁暴烈的藥,叫‘馬絞腸’,是一種禁藥。”遊蹤合上蓋子,看向坐在右首的趙易,“趙四公子,自你進入獵場,都是與誰同行,可有誰碰過你的馬,或是馬突然有異常反應的時候?”
趙易不擅騎射,隻是重在參與,畢竟兄長常年不在鄴京,他就是文國公府的一塊“招牌”。但此前他從未遇到這種意外,他自認待人和善,從沒與誰發生矛盾爭執,哪來的人要害他性命,正心有戚戚焉,聞言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遊蹤知道趙易秉性溫和,也沒怎麼經事,此時必定心有餘悸,便又耐心地問了一遍。
“我是同世子一道的,直到我們被兩頭野豬衝散,林子裡樹草繁茂,又小道縱橫,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至於馬,”趙易仔細回想,搖了下頭,“馬碰到野豬前一切如常,因此我原本以為是馬被野豬嚇住了,這才撒性子。”
“牧監的馬不會如此無用。”遊蹤說,“公子的兩名儀衛是何時跑散的?”
趙易不好意思地說:“這我也不能篤定,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我隻顧著扒著馬背,實在無暇注意身後。”
“無妨,公子今日受驚了,且先回府休息,籠鶴司一定儘快查明緣由,中間若需要問詢,還請公子配合。”遊蹤說。
“我定然知無不言。”趙易起身捧手,“辛苦遊大人和籠鶴衛了。”
“職責所在,不敢受禮。”遊蹤抬手示意,“公子請,裴家的兩位公子也可以先離開了,涉案相關,諸位需得保密。”
裴溪亭起身行禮,隨其餘兩人出去了。
此時宗蕤起身,說:“啟夏宴是我負責操辦,出了岔子,我責無旁貸,自會向殿下請罪。但壞事之人,我絕不輕饒,勞煩遊大人了。”
“世子客氣。”遊蹤說,“殿下的意思是,毒螫防不勝防,今日之事非世子之過,世子隻需好好善後。”
宗蕤驚訝道:“敕命如此快……殿下也在山上?我當立刻前往拜見。”
遊蹤抬手阻攔,說:“殿下出門散步罷了。”
宗蕤沒有再多問,捧手道:“謝殿下寬恕。”
尋了一處安靜空地,趙易吩咐隨從去找先前襄助的那四名儀衛,而後對裴家兄弟說:“兩位不必擔心,遊大人隻是照例詢問。”
“我們知道的。”裴錦堂掃了眼遠處,山上多了些靛衣長袍、半臂玄甲的籠鶴衛,這是要封山了。
趙易說:“此事說來後怕,今日之事,當真多謝諸位了。”
裴錦堂失笑,“趙四公子,您這謝都道了八百遍了。”
趙易赧然地說:“馬跑得快,我又沒有武藝傍身,摔下來再被野豬一撞,不死也殘。救命之恩,道謝千萬次都不足夠,兩位往後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儘管找我,隻要我能做的,必不推辭搪塞。”
趙易神色鄭重,沒有半分巧言美意的意思,裴錦堂便說:“公子如此說,那我就向您討一樣東西。”
趙易立馬說:“請講。”
裴錦堂搓了搓手,“我聽說譚府有一甕朱砂魚,各個漂亮光彩,能不能給我一條?”
“當然能,但是未免太便宜我了。”趙易為難地說。
這位趙四公子當真是個實在人,裴錦堂喜歡得緊,便說:“我不是沒見識的,朱砂魚中的珍品可是貴得很!我現下想養一條,公子剛好能給我,豈不是成人之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易也不再口頭堅持,隻默默記住恩情,改日有機會再報。
“我院裡的確養了一缸朱砂魚,論品種有二十來種,有珍品也有普通的,但無一例外都很漂亮,不知裴二公子想要哪種?”趙易見裴錦堂猶豫撓頭,便道,“這樣,裴二公子可到我院中親眼瞧瞧,看上的都可以舀走,我再送你合適的魚缸,可好?”
“那敢情好!”裴錦堂笑嗬嗬地說,“改日一定?”
“一定,裴二公子有空,直接登門就是。裴三公子若有興趣,也請一道來。”趙易看向裴溪亭,有些躊躇,或者說緊張。
裴溪亭側臉瑩白光潔,鼻梁高挺卻不突兀,濃密分明的睫毛自然半垂著——這位裴三公子總喜歡露出這副表情,仿佛隨時隨地都在發呆。有了這半日的相處,趙易覺得裴溪亭的性子說冷漠不至於,但話是真少,不太主動搭理人,他隻恐說錯了話,招裴溪亭不待見。
裴溪亭回神,說:“我對魚不感興趣,公子若一定要報恩,可以給錢。”
如此直白樸素的要求,趙易愣道:“錢?”
裴錦堂幽幽地說:“你真的很缺錢。”
“我要畫畫,筆墨紙硯、泥金泥銀、各類顏色、裝裱所用,哪樣不要錢?”裴溪亭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好畫匣也很貴啊。”
“書畫的確費錢。這樣,公子也到我府上來,我也練字習畫,相應物件一應不缺,且都是好貨。”說罷,趙易眼尖地發現裴溪亭的眼眶小幅度地睜大了一點,像驕矜的貓嗅到好吃的那樣,明明動心,偏要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