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步素影好似看見了年輕時的老爺,那會兒他們還很情深,昏黃燭光下,她臥在老爺膝上,盯著與自己說朝堂事的人,盯著他們交握的手,誤以為她這伶仃浮萍終於漂到了終點。
但這隻是瞬間的出神,畢竟她的孩子和老爺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說起這些事來沒有半分恭謹敬畏,平常又隨意,既不像在自家臥室都慎言的老爺,也不像總是害怕說錯話的從前的他自己。
可到底是溪亭變了,還是她其實從來沒有真的認識他?
步素影嘴唇囁嚅,許久才輕聲喚道:“……兒子。”
裴溪亭不太自在,“……嗯。”
步素影凝視著他,滿是憂慮,“你不喜爭搶,最是溫良平和,你這樣的性子哪怕是去尋常衙門都容易受人欺負,我、我怎麼能放心?”
“您彆擔心。我與遊左使有過兩麵之緣,他雖然有凶神的名聲,但平常還是溫和客氣的,不像刻薄下屬的上官,而他既然能坐穩位置,必定禦下有方,否則太子殿下豈會重用他?”裴溪亭說,“何況籠鶴司是東宮的親臣,而太子殿下是未來的大鄴之主,這是個有前程的好去處,不是嗎?”
“前程沒有你的安危重要!”步素影緊握裴溪亭的手,突然反應過來,又無力地垂下眼,“雖然我如何想並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母親。”
“‘裴溪亭’是您生的,這是規矩製度無法抹滅的事實。您是‘裴溪亭’的母親。”裴溪亭說,“籠鶴司是我自己想去的,難道不比按照夫人規定好的路走更舒心嗎?”
“……我之前就想問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步素影紅著眼,緊緊地盯著裴溪亭。
裴溪亭自然不會把那些事告訴她,選擇性地坦誠道:“我其實是想找個理由出去住,府裡不自在,我夜裡想出去走走都麻煩。”
步素影驚訝地說:“可你從前不是最喜歡待在院子裡嗎?”
“人都是會變的。”裴溪亭說。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步素影沉默一瞬,問:“你怕嗎?”
“不怕,我會儘力爭取我想要的生活。姨娘,”裴溪亭不太熟練地反握住步素影的手,沒有太溫馨的感情,但也誠懇認真,“如果您想離開這座深宅大院,就告訴我。”
“離開?”步素影怔怔地說,“可以離開嗎?”
“隻要您想,我會想辦法。”裴溪亭說,“我待會兒要出去看宅子,明日便去衙門報到,您有事就讓常嬤嬤來找我。”
“好、好。”步素影與裴溪亭一道站起來,突然說,“等等。”
她從梳妝台取了一隻荷包出來,放到裴溪亭手上,說:“鄴京的宅子租買都奇貴,沒錢是萬萬不行的,這裡頭是我這幾年攢的月例,有六十來兩,你拿去用。我在府裡也沒有用錢的地方,你彆舍不得。”
“真的不用,我有錢。”
“拿著。”
“真不用。”
“拿著吧。”
互相拉扯了三四輪,裴溪亭暗自歎了口氣,強硬地把荷包塞給步素影,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動的手,快速說:“您自己留著,想買什麼就買,彆想著給我攢著,我比您能賺。”
步素影忍俊不禁,“那是我老了,我年輕的時候,可有許多人一擲千金呢。”
她臉上露出悵然,裴溪亭安慰道:“您現在也能贏得滿場喝彩。”
步素影笑了笑,說:“我這個年紀拋頭露麵、搔首弄姿,彆人要笑話的。”
“正經跳舞哪是什麼搔首弄姿?宮裡舞樂坊的姑姑正是您這個年紀,人家還天天跳呢。”裴溪亭晃晃步素影的手,“姨娘不要妄自菲薄,這院子關著您,可您不能自己關著自己,天天憂愁,是要抑鬱的。”
步素影心弦震動,落下淚來,許久才說:“……嗯,我聽你的。”
“不要聽我的,聽您自己的。”裴溪亭掏出手帕不太熟練地替步素影擦掉眼淚,許是這樣的場麵太溫情,他有些無所適從,收回手時捏皺了帕子,“我先走了。”
步素影點頭,送裴溪亭出了院子,柔聲說:“千萬照顧好自己,不要逞強。”
裴溪亭點頭,轉身離去。
步素影望著他的背影遠去,攪著帕子想了想,轉身回屋快速寫了封信,寫完又撕掉,靜下心來認真地重新謄寫一封,才叫來常嬤嬤。
“常媽,麻煩你幫我跑一趟。”步素影把信和那袋銀子塞到常嬤嬤手裡,“你去一趟小宮門,拿錢請守宮門的人去找舞樂坊的冷姑姑,然後把這封信交給她。”
常嬤嬤捧著沉甸甸的荷包,猶豫地說:“這可是您的積蓄。”
“宮裡的人哪是那麼好見的?必得先有人來傳這個話。我不是有頭有臉的,不能拿名號勞煩宮人傳話,隻能花些錢了。”步素影說,“溪亭去衙門,我驚訝,欣慰,可又實在不放心,若是能請冷姑姑出麵同遊大人說句話,請遊大人給溪亭兩三分的寬容,便是我們占著大便宜了。”
常嬤嬤點了點頭,說:“姨娘用心良苦,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