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武器不可淩駕於救世主的寶具之上。
右側的副塔樓原本屬於國王和他的家人,左側的副塔樓則屬於他的騎士和屬臣們,鮑德溫被確證患上麻風病後,他就從自己的房間裡搬出來移居到了左塔樓,左塔樓的屬臣轉移到右塔樓,騎士們還在抱怨他們不得不幾個人分享一個房間,左塔樓卻陷入了一片空寂,這裡隻有一個主人,就是王子鮑德溫。
還有一大群仆從。
他們從塔樓裡蜂擁而出,即便國王表現得非常冷淡,他們也沒有,不,與其說是沒有,倒不如說是他們根本就沒察覺到國王的厭煩,更有可能,哪怕他們察覺了,想要阿諛奉承看看能不能就此飛黃騰達的狂熱心情也足以抵消一切不安。
阿馬裡克一世停下腳步,他身後的侍從們立即沉默地上前,揮舞棍棒,將那一張張令人惡心的油膩麵孔趕開,雷蒙為國王打開了門,滿懷質疑的目光在塞薩爾身上掃過,但他不是那種不知所謂的蠢貨,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詢問。
國王擺了擺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門外。然後他回身喊道:“有人來為我舉著蠟燭嗎?”他詢問的時候視線始終落在那群從塔樓跑出來的仆從身上,他們卻不出聲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人被推搡著離開了黑暗,他露出了一個更像是哭的笑容,向阿馬裡克一世鞠了一躬,一個騎士將蠟燭放到他手裡,那點光亮就頓時急促地抖動起來。
一聲嗤笑從人群中迸了出來,旋即消失,舉著蠟燭的仆人神色難堪地走了一步,突然一個踉蹌,隻見火光一閃,蠟燭就從他手裡掉了下去。
周圍的人不免叫喊了一聲,喊聲尚未消失,就又變成了喝彩——原來一直站在國王身邊,沉默不語的男孩在蠟燭掉落的同時,就傾身上前,一抄就握住了掉落的蠟燭,燭火閃了閃,居然沒有熄滅。這份反應力和膽量都是值得稱讚的。
“好吧,”阿馬裡克一世說:“那麼就這樣,跟我來,孩子,我帶你去見鮑德溫。”
雷蒙終於動了,“陛下,請勿行此危險之舉。”
“我隻是去見見我的兒子。”阿馬裡克一世說:“或者您覺得我從天主這裡獲得的眷顧還不足以使我通過祂對我的考驗?”
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握住了雷蒙的臂膀,當雷蒙看向他的時候,他微不可察地搖頭。這麼一耽擱,國王陛下與他帶來的那個孩子就已經不受任何阻礙地踏上了通往塔樓的木梯。
塔樓的第一道防禦就是高出地麵約一人高的入口,這個入口沒有石階,隻有可以收取的木梯,國王輕輕地推著塞薩爾的脊背,讓他走在前麵,男孩的腳輕輕地落在結實的木板上,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而他身後的阿馬裡克一世作為一個身著鏈甲的高大騎士,讓整座木梯都在震動。
塞薩爾舉高蠟燭,不得不承認,他對這裡是有一份好奇心的,在他的想象中,塔樓應當如他造訪過的燈塔一樣狹窄,空洞,事實卻並非如此,旋轉的樓梯隻占據了塔樓裡一個很小的空間,而且並不在塔樓中央,而是緊靠一側,占據了塔樓絕大部分空間的是一個同時具備了多種用途的大廳,隱約可見圓桌、椅子和木箱,壁爐中隱約的光亮讓掛毯中的金銀絲熠熠生輝。
圓桌上還擺放著一些食物和酒瓶,但不等塞薩爾仔細辨彆,阿馬裡克一世已經在催促了,他和所有的父親那樣,一心一意隻想讓自己的孩子儘早看到自己的禮物,完全忘記了這個時候鮑德溫很有可能已經入睡了。
鮑德溫還在擦拭頭發——這本來是仆人的活兒,但自從第一個被強推上來的仆人一邊做事,一邊低聲詛咒不斷之後……
他可能以為身為基督徒的鮑德溫聽不懂貝都因語,卻不知道作為聖城之王的繼承人,他的希臘語、拉丁語與撒拉遜語的學習進度都是齊頭並進的,撒拉遜語脫胎於貝都因語,他聽不懂全部也至少能夠理解其中十之八九的意思。
他想過是否要讓這個不遜的仆從得到懲罰,最後還是被他自己否決了,一來他隨時可能要到修道院裡去,成為一個修士,從現在開始習慣謙遜的生活也不壞;二來……
鮑德溫笑了笑,他終究是阿馬裡克一世的獨生子。
“鮑德溫。”鮑德溫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他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這幾個月來一直如此,但很快,門被打開,一個寬大的黑影被蠟燭的光勾勒出輪廓。
有那麼一瞬間,鮑德溫幾乎想要站起來,跳進阿馬裡克一世的懷抱裡,無論多麼聰明,多麼堅強,他終究還是一個九歲的孩子,但他忍住了,他站起來,“陛下。”聲音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顫抖:“就在那兒吧,就在那兒吧,彆再靠近啦。”
他貪婪而又痛苦地嗅聞著,傾聽著和注視著,這一切都將會是他清苦且漫長的修行生涯中僅有的慰藉。
“我就在這兒。”阿馬裡克一世也知道不能太過逼迫,“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不用他說,塞薩爾就走上前去,舉起蠟燭靠近就在鮑德溫身側的燭台,一支支地點燃上麵的蠟燭,原先暗沉沉的房間立即明亮了起來,原先注意力全在父親身上的鮑德溫下意識地轉頭看去。
他看到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生的無比秀美,即便沒有黃金與絲綢裝飾,在燭光下依然能夠熠熠生輝,令人不敢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