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馬裡克一世從來就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他既然決定了要讓塞薩爾做自己兒子的侍從,就不會拖延,哪怕天色已經變作深赭色,也不妨礙他立即帶著塞薩爾與眾人一同返回城堡,修士們拿來了浸透了橄欖油的棕櫚枝火把,騎士們相互檢查著馬蹄與裝備。
最不舍得塞薩爾的人當然就是若望了,他不是那種容易沉溺在欲望,尤其是天主所不允許的欲望裡的人,他喜歡塞薩爾,理由和阿馬裡克一世差不多,他不是沒有弟子,不過他們都沒有塞薩爾漂亮聰明。
教士也是需要一個繼承人的,何況在教會裡,出身如何反倒不是什麼大問題了。耶穌基督不過是個木匠之子,他的使徒也不過是漁夫、士兵和稅吏,聖人之中也有伎女與奴隸。
他抽抽搭搭的……是的,有時候這位修道院院長就是這樣的多愁善感,給塞薩爾準備了一個皮囊,皮囊裡放了兩條鬆軟的白麵包、三十個銀幣,一把割肉用的小匕首,還有一身亞麻布的衣服,一件羊毛鬥篷,還牽出自己的騾子,借給塞薩爾坐,這算是相當了不起的饋贈了。
“不,”阿馬裡克一世說:“我帶著他。”
塞薩爾不確定阿馬裡克一世是不是那個意思——他被希拉克略帶到國王的馬前,那是一匹漂亮高大的馬,杏核般的眼睛倒映著紫色的雲霞,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自己?他伸出手,馬兒歪過頭來嗅了嗅,“看來它很喜歡你。”國王說,然後一把把他提上了馬背,讓他坐在自己身前,這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殊榮,希拉克略在身後微微搖頭。
聖城之王的眷顧有多重?黃金山,水銀湖,如颶風一般將你送入雲霄,但跌下來就是粉身碎骨。
阿馬裡克一世的行為確實讓塞薩爾嚇了一跳,不過他並沒有如希拉克略以為的那樣心事重重——最糟糕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重新成為一個奴隸,何況就阿馬裡克一世之前與他的談話,這個國王並不是那種吝嗇卑劣的小人,他固然是要讓塞薩爾去服侍一個麻風病人,但也給了他選擇的機會,也許諾了異常豐厚的報償。
“我們正走在雅法大道上。”在扈從們舉起火把的時候,阿馬裡克一世竟然還有興致為塞薩爾解說,“雅法是地中海沿岸的一個港口,在亞拉薩路的左側,朝聖者們登船後穿過地中海,在雅法下船,他們沿著這條道路直到聖城的雅法門,而後進入亞拉薩路。”他示意塞薩爾看路邊,那裡慢慢地聚集起了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是朝聖者們,或許還有商人,他們看到我們了,隻要得到允許,他們會尾隨著我們的隊伍,在黑夜中行走,以便提前抵達目的地。”
塞薩爾沒有蠢到去問這些人如何會為了爭取一點時間在暗淡甚至微弱到幾等於無的光線下磕磕絆絆地行走。
雖然說是大道,但這條道路上依然布滿了荊棘、碎石與雨水、馬蹄、車輪造成的凹陷,隻是在聖若翰洗者教堂待了這十幾天,他已經知道了這時候的人們可以窮苦到什麼份上,這些朝聖者能早一點到聖城,就意味著他們攜帶或是購買的食物能少消耗一點,也能減少被劫掠的幾率,這一點或許是能救命的。
在雅法大道的兩側,可以看到起伏不斷的丘陵,它們在天光與火把的照耀下猶如起伏不定的深黑色波濤,塞薩爾想起了那座丘陵……雖然知道它並不在這裡,但他還是覺得鼻腔中充滿了濃鬱的血腥氣,這股氣息他大概有好幾年沒法忘記了,就像是那個奴隸商人的臉。
他們抵達雅法門的時候深黑的穹頂已經不再有一絲多餘的顏色,讓塞薩爾意外的是,雅法門居然並不如他以為的那樣完全浸沒在黑暗與寂靜之中,城門外燃著明亮的篝火,火焰倒映在波光瀲灩的護城河裡,士兵們跑來跑去,在一個沒有戴頭盔,隻披著鏈甲和罩衣的騎士的指揮下慢慢地放下狹窄的吊橋。
“陛下,您應該在修道院待一晚……”的黎波裡伯爵雷蒙匆忙向阿馬裡克一世走過來,在看到阿馬裡克一世身前的塞薩爾時怔了怔,整個亞拉薩路,能有幸占據這個位置的人可能隻有一個,那就是王子鮑德溫,這孩子是誰?是哪個領主的孩子嗎?
“是我為鮑德溫找到的新朋友。”阿馬裡克一世說,而後就策馬向前走去。雷蒙看向國王身後的希拉克略,希拉克略摸了摸額角:“雷蒙,”他說,“太晚了,明天再和你說吧。”
“但陛下……”
阿馬裡克一世將朋友與嘈雜的聲音拋在了身後,隻在雅法門牆前稍作停駐——雅法門的城門通道不是直的,而是一個大寫的l型,右手側和正麵都是牆,每一塊磚石都大約有半個孩童那麼大,正中的一塊銘刻著拉丁文的箴言,“智慧,仁義,公平,正直。”
向左轉,是一片鱗次櫛比的低矮房屋,阿馬裡克一世與他的騎士走過去的時候那裡寂靜無聲,塞薩爾猜想這裡應當是窮苦人居住的地方——靠城牆的地方總是很危險,在敵人攻城的時候這裡會最先受到投石機的波及,守衛也會拆掉附近的房屋來作為防禦用的滾石。
他的視線引起了阿馬裡克一世的注意,但他誤會了:“那是大衛塔。”他說,塞薩爾這才注意到如同一個巨人般矗立在雅法門邊的高塔,它幾乎徹底隱沒在了黑夜裡,隻在最高處點著一支火把,很容易被誤認為接近地平線的一顆暗淡星辰。
接著他們又穿過了一道城牆,城牆後的建築要比之前的房屋高大多了,尤其是頂端立著十字架的那種,那是教堂,在經過了兩座或是三座這樣的黑影後,在一座尤其巍峨的大教堂前,阿馬裡克一世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聖墓教堂,耶穌基督的埋骨之所,神聖之地的最神聖處。”他說,塞薩爾微微低頭,也跟著畫了一個十字。
聖墓教堂投下的陰影要比雅法門或是大衛塔還要濃重,在聖墓教堂後又依稀可以看到火光閃動,塞薩爾感覺到身後的寬闊胸膛猛烈地顫抖了一下:“我們到了,孩子,”國王說:“那是聖十字堡,你要在這裡度過很長的一段時光。”
之後無論是誰,國王都隻用與其說是冷漠,倒不如說是疲倦的一揮手屏退,即便是迅速追上來的黎波裡伯爵雷蒙與匆忙趕來的安條克大公。
即便這裡屬於一個國王的城堡,在構架布局上依然與其他城堡沒有什麼區彆。雙重城牆,十二座防禦塔,被城牆環繞著的空曠廣場,廣場周圍的廚房、水房、馬廄與鍛鐵作坊、皮革作坊等一係列必不可缺的配置,兩三處水井,衛兵們的營房與最中心的三座塔樓。
從空中俯瞰,三座塔樓猶如一隻獅子的頭顱,中間的王塔猶如獅子巨口,兩側的副塔猶如獠牙或是雙耳。
王塔是一座圓柱形的建築,以下而上,分彆是地牢、補給儲藏室和廚房、王室大廳、客人的寢室,主人的寢室——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禮拜堂與軍械室,其他地方禮拜堂會被安排在主人寢室與軍械庫之間,這裡禮拜堂則位於軍械庫之上,因為裡麵藏著“真十字架”——就是耶穌基督被釘死在上麵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