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亞拉薩路國王的獨生子,鮑德溫的待遇當然不會差,屋角的水鐘是“受水型”,所以在最上方有著一個很大的圓肚玻璃瓶,下方是一個端坐在天平上的黃銅小書記官,他手裡握著一柄羽毛筆,筆尖指向代表時間的刻度,“申正經的時候了。”塞薩爾說,大約是現代淩晨兩點到三點的時候。
不提就算了,一提到這個時刻,塞薩爾頓時感覺眼睛乾澀,身體發軟,“你睡輪床。”鮑德溫說。
顧名思義,輪床就是在四角安裝了滾輪的矮腳床,可以推到主床的下麵,考慮到王子的侍從同樣是個貴人,輪床的大小與材質並不遜色於主床,它的床麵是用牛皮帶繃起來的,上麵堆了乾淨的燈芯草,撒著香料。
因為現在還是九月,所以沒有鋪設皮毛,隻用了亞麻床單,但堆著兩個羽毛枕頭,塞薩爾將若望院長送給自己的羊毛鬥篷裹在身上,匆匆說了一句“願您睡得好。”,就不受控製地沉入了黑甜鄉。
鮑德溫覺得今夜自己必然難以入眠,但等到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就立刻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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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醒來的時候,陽光正如同金箭一般從掛毯與窗戶的縫隙間刺入房間,鮑德溫驚訝於自己竟然睡得那麼沉,塞薩爾則驚訝於一位殿下的門會被如此沉重粗暴的敲響。
他警惕地從輪床上支撐起身體,握著匕首。
鮑德溫卻搖了搖頭:“是仆人,”他說:“他們來送早上的水。”塞薩爾正要走過去的時候,又被他叫住,放了一枚銀幣在他手裡。
塞薩爾感到迷惑,但還是拿住了它,他打開門,就看到一個小個子男人正站在旋梯上,距離他還有四五步的樣子,腳邊是兩個碩大的銅壺,一個從小小的壺口裡冒著微薄的蒸汽。
他東張西望個不停,即便看到塞薩爾,也沒有靠近,隻站在原地打開了手掌,塞薩爾將銀幣拋給他,他一接到手,就立刻飛跳著跑了下去,比一隻黃鼠狼還要敏捷些。
他借給塞薩爾一點潔牙用的粉末,修士們隻用樸素的浮石粉或是貝殼粉,鮑德溫的則是岩鹽、鳶尾乾花、薄荷和胡椒。
最後一點水倒進銀盆裡的時候可以看見顯眼的灰色碎屑,塞薩爾蹙眉,鮑德溫看上去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水是乾淨的,”他說:“隻是被加了一點鹽。”
兩人清潔完臉和牙齒,鮑德溫又從金盒子裡拿了海棗分給塞薩爾,海棗是阿拉比半島的特產,甜度遠超過蔗糖與蜂蜜,但對他們來說正合適。這時候的人們隻在正午和傍晚的時候用餐,作為正在成長期的男孩,可忍不了這個。
早禱之後的時間鮑德溫通常用來閱讀,今天則利用這段時間來指點新侍從的穿著。塞薩爾還穿著他從修道院裡出來時的衣服,亞麻長內衣,長襪和一件羊毛袍子,用細繩做腰帶。
“作為一個修道院的侍童,你的衣著沒有一點不合適的地方,但作為一個王子的侍從,你的裝扮會引起很多人的不滿與嘲笑——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鮑德溫說:“就是更纖瘦一些,把腰帶係緊就行。”
他打開衣箱,讓塞薩爾穿上一件深綠色的厚緞外套,束上銅扣的皮腰帶,套上鮮紅色薄羊毛的襪褲,戴上黃色綢手套,又從另一個箱子裡拿出了一雙鹿皮短靴,從牆上取下一把短刀掛在那根皮腰帶上。
最後,他拿出一枚沉重的銀十字架讓塞薩爾掛在頸子上。
塞薩爾原本就生得秀美挺拔,這樣裝扮起來後,比起鮑德溫也不差了,以至於城堡總管克拉姆見到他的時候,還以為是哪位領主之子。
隨後他又感到了一絲安心——作為城堡總管,他負責招募與管理所有的仆人,阿馬裡克一世直接將塞薩爾帶給鮑德溫的這件事情,讓他十分不安,鑒於之前他受國王命令尋找的仆從並未能得到王子的認可,他不免要擔心這會是個壞兆頭。
但現在看來,若國王的要求是比照這個孩子,誰再來責備他沒有用心為王子挑選仆人,那就是在苛責了。
克拉姆是奉了國王的命令,帶塞薩爾去熟悉這座城堡的。之前阿馬裡克一世已經簡略地向塞薩爾描述過聖十字堡的大概構成,但具體如何,還要塞薩爾自己去深入和感受。
塞薩爾的感受就是,與其說這裡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倒不如說是一個微縮的城市。
後世人總想象城堡,尤其是如聖十字堡這樣兼具政治與軍事功能的城堡應當如何的肅穆、寂靜與莊重,事實上,護城河裡有漁夫在打魚,外城牆與內城牆之間的寬闊區域則成為商販的天下,再往裡,塵土飛揚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吵嚷不休,馬匹和騾子悠閒地打著響鼻,時而一跨腿,就開始隨意便溺。
露天的鐵器作坊裡火光四濺,黝黑的渣石猶如招牌一般矗立在柱子旁,幾件武器和鎖子甲擺在長桌上,是完工的成品也是供人們觀看的樣品,鐵匠和他的學徒們一邊奮力乾活一邊與騎士或是扈從討價還價。
而就在另一邊的帳篷裡,兩個皮具商人正在漫不經心地下棋,任憑幾個侍童繞著裝飾華美的馬鞍轉來轉去——侍童連自己的馬都沒呢,當然也不是他們期待的顧客。
一個在白色罩袍上繡著紅十字架的聖殿騎士與一個在黑色罩袍上繡著白十字架的善堂騎士猶如兩頭公牛一般,立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就一匹漂亮的高盧馬的所有權展開了一番爭論,最後決定前往城牆陰影裡的小空地,用刀劍來決定誰才是這匹好馬的主人。
兩個騎士的決鬥引來了一大群人的圍觀,克拉姆津津有味地看到了最後,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那些早就虎視眈眈,手持棍棒的守衛們,他們將那些無論出於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裡的仆人們一頓好打,以懲戒他們的懶惰與失職,挨了打的仆人們半真半假地哀嚎著跑回他們的工作地點——水房、廚房、馬廄、屠宰場和紡織作坊,在同伴的嘲笑與唾沫裡抱怨連連地乾起活來。
塔樓的地下室都有蓄水池,但這是在敵人攻入城堡後堅守塔樓時候應急所用,城堡裡數百人以及牲畜的飲食與洗漱用水還要落在水房,它讓塞薩爾聯想起了後世的廠房,空曠且高大,因為有著一個石磚砌築的大蓄水池而顯得有些陰寒。
約但河的河水被分彆引入護城河與暗水道,水道的水進入蓄水池後要經過三次以上的淨化,此地的人要比其他地方的人看來更加井然有序,畢竟這裡可以算作軍事重地。
在水房的一旁就是爐火熊熊的三座大麵包爐,這裡的火很少會被熄滅——它們要供給成百上千的人足夠的麵包,一旁的廚房和水房一樣高闊,光線陰暗,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海水味——又鹹又腥。
房屋中央是一張大到足以容納騎士在上麵策馬奔馳的笨重木桌,爐灶的對麵是一條水渠,百來隻大大小小的黃銅鍋子掛在牆上,籮筐裡是大勺、鏟子,各式切削刀具與稱量用具。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忙於收拾昨天狩獵得來的獵物,免得它們在炎熱的天氣裡腐壞,無論是禽類還是走獸,都要去掉皮毛飛羽,醃製或是煙熏,好儲存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