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卻沒想她真敢背著自己做出勾漢子的事來,尤其聽說自己前腳出門,後腳那人就進屋了,如何忍得。
趙管頭冷冷說道:“這人的人頭就歸我了。”潑皮七打了個哆嗦,瞄了一眼人群中的白明簡,隻見那少年微微點點頭。
他拍拍胸口:“老七我親眼瞧見的,錯不了。”
“宋三是衙門養的狗。”趙管頭撚著手指,能管著個偌大的采石場,他的心機城府都不差宋三。盛怒之餘,也沒有熱血衝上頭,反而陰沉著臉思量起來。
然而白明簡選中的人是潑皮七,這個諢名就表明此人隻圖嘴上痛快。這會兒又在趙管頭麵前煽風點火,說要是頭兒不能懲治這狗娘養的,自己帶兄弟幾個打死他,決不能讓頭兒被人瞧不起。
趙管頭心頭的火再壓不住了。
在采石場盯人乾活的,還有好幾個監工,他們在場都暗笑潑皮七是個蠢貨,誰想自己戴綠帽子的事嚷嚷的都知道。
“你們這些窮漢窩著懶趙爺的活兒,還不去今天都沒工錢!”再機靈點的人,已上手去趕石碓前吃飯的漢子們了,不讓他們聽閒話了。
然而就在此時,白明簡突然動了。他整整衣衫,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要抖落這一個月來所沾染的石灰塵土,他坦坦然然走在監工的身前。
乾活的漢子們一轉身都呆掉了,在這些人眼裡,白家後生身子弱的跟雞仔似得,每天老實得發蔫,受了欺負也不說話,一定是家窮沒出息,來這兒當苦工的。
他竟大膽的站在“趙閻王”麵前。
趙管頭抬頭,哂笑一聲。少年穿的窮酸破爛,也不知從哪撿來的破汗衫裹在身上。
這是阿措的過錯,古代的針線活她沒法一下子學會,當日白明簡幾剪刀下去剪的衣服,她是越補越破,外人遙遙望去,他跟乞丐沒二樣。
白明簡的臉上毫無羞愧之情。
也正是這少年臉上的淡然,勾起了趙管頭的好奇。
白明簡說了三件事。第一、家境破敗,他是個讀書人,來采石場做工是迫不得已。第二、跟管事的人說做工兩個月,身子熬不住了,想要辭工。第三、不僅要辭工,還要管頭寫個字條,免得之後牽扯,說不清楚。
這話說得趙管頭的手下個個麵色古怪,潑皮七瞪大了眼睛。
趙管頭心頭正如火上澆油,火氣全起來了,每月隻來采石場監工一次,這日竟全碰見混賬事了。
他哼笑道:“那大爺要不要跪一跪你讀書人,八抬大轎把你抬回去?聽說你每日都掙不下足夠的工錢,那可就是倒欠大爺一個月的工錢!”
“來啊!”
他教人將少年雙手倒綁死死按在地上。
白明簡沒有半分懼色,醞釀許久的臟話罵出來了。他罵趙管頭不懂是非,他罵宋三豬狗不如。他罵趙管頭不懂憐貧惜弱,他罵宋三趁火打劫。
眾人愣住,這是一句罵兩人啊。
……
趙管頭被罵樂了。
這小子或許真是個讀書人,罵人不吐臟字,比起罵他,拐著彎彎繞繞罵宋三,是陰損到家了,聽得很是解氣。最可喜的是在這小子身上搜到了收據。若據他所說,這就是宋三強占族田的證據。
他一瞌睡就給枕頭,是再好不過的事。
趙管頭蹲下來,用馬鞭敲他的肩膀,笑道:“罵你爺這東西就不給了,不過你還算公道,我確實比宋三算是個人。這田地我就寄在他名下,省你今年的稅錢,算便宜你了,麻溜滾吧。”
潑皮七眼睛快瞪出來了,分明是這小子前幾日湊到跟前,特意告訴自個是宋三偷了趙管頭的人,還說這話遞上去就有賞錢的。
他沒了方才的神氣,不住搓手,差點就要說是這個小子搗的鬼。
趙管頭的嘍囉跑過來說瞧真了,嫣紅姑娘的汗巾就是係在了宋三的腰上。
但嘍囉心裡奇怪,嫣紅和她的相好做事極為隱秘,沒人知道,潑皮七是怎麼知道的。
潑皮七快嚇得癱軟了,汗嘩嘩地流下來。老天保佑,這姓白的小子一肚子湯湯水水,但真沒誑他……
采石場位於柔玄鎮的西側,來回要走五裡的山路。白明簡緩慢往回走,這一月下來,他就沒有在天黑的時候回過家。
他終於實現了目的,腳步卻越發沉重。
田地將會從白家過戶到宋三的名下,和他再無關係。免除白家的稅錢是因有人要害人,甚至他自己求的人害人。他強自忍耐了一個月的情緒,終於發作,越走越發感到惡心,隻得繼續乾嘔著,直鬨得頭暈眼花,道路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他躺倒在地。
午時安安靜靜的小徑沒有人來……
過了很久,他還躺在地上,因過度疲乏虛弱而無法動彈。
洛陽的白家不記得他這個族人,朱家也覺得他是該甩掉的累贅。他死死咬住拳頭上,直到咬出血印子。
這些他是可以承受的。
可母親去世後,將她的貼身東西讓邱老漢帶回洛陽,隻是做兒子的想成全母親對娘家的念想,絕非伸手要錢。
聖賢書教導德善仁美,世人不做,母親吃齋行善,樂於助人,世人也不在乎。
而他愧為人子,無能到連娘親的念想都捎不去……
白明簡靜靜躺在那裡。
一個14歲少年應有的天真爛漫,在那個午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換取成長。
他的心臟上生長形成出一層厚厚的硬殼,君子的德行理想徹底從他身上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