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快到五更天了。外邊的那人看看天色將明,心想也不便得罪與他,躬身說道:“悉聽黃大人吩咐。”
若是阿措和白明簡能看到就會認出來,外邊的人正是那夜驅使趙小六,去尋黃老爺子的外鄉人。
“老師!”他沒想到自己還能看見黃老爺子。
黃老爺子也很激動。“柔玄鎮□□,我路過白家,見到屋瓦不存,隻當你們都出了事。在臨死前還能見到……上天終是在最後沒有薄待於我。”
他臉上可怕地抽搐著,臉色極度的蒼白,嘴角有著血絲的白沫。而阿措在黑暗中還能看到他灼熱的眼神,她默默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比起上次見他,他的身體情況更糟糕了。
白明簡也瞧出不對來。“老師,您不舒服嗎?”
她去翻開櫃子,櫃子裡空空如也。那個有許多褐紅色丸藥的瓶子不見了。
“如今回去白玉京又能如何呢。”黃老爺子往日在某種戲謔不屑的神情中,隱藏著許多被壓抑了的願望,和被窒息住了的歎息,全部表露了出來。
“我姓黃,名芳,字丹陽。”他說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卻發現這兩個孩子沒有給他任何反應,他不由失笑,自己到了竟還是希望世人記得他。“在白玉京有一處名為欽天監的地方,下設三個局分彆是推算局、測驗局、漏刻局,我在那裡做了三十年的監正,掌看天文曆象。……皇帝高壽卻仍嫌時光不長,召不少道士為他煉製“長生不老藥”,一時間煉丹之術風行白玉京城。我這個人脾氣倔得很,看不慣這些方士坑蒙拐騙,直言上書,還去找當時最大的道士頭兒李思茂論經辯道,結果自然是他輸了,可我也把他得罪了。幾年間,他處處找我的不是,不止我的官職被一抹到底,還使得我家破人亡……”
他的眼睛已充滿了血,似乎大量的血已從腦腔裡湧到了他的臉部。白明簡握著他的手,見狀不好想要打斷他,但他的話語更加急促了。
“我不想就此死去,跑來了柔玄鎮,我等著那個臭老道的報應。誰知道這十年裡,他的日子卻更好了,還被封為了國師。倒是我久居此處,氣血虧虛,患上了心痹之症!老天你何曾長過眼睛!……”
他的聲音尖利猶如刀尖,髭須下麵的嘴巴微微抽動著。
阿措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後,外邊那些衣飾華貴的京城人似乎已經疲憊極了,他們圈坐在一處,闔目休息,並沒留意到屋中的情形。
“白明簡,你跟老師進京吧!”
屋裡沒有點燈,黑漆漆的,“進京”像是平地炸雷,這兩個字在白明簡的腦海裡炸開。
“你是個聰慧多智的孩子,你隨我入京,我還能撐得住一口氣到京都,我們去找大學士孟盛高。你換名成我的侄兒,他念當年的舊情,定會照拂你。你先到京外的水月道觀去當個小道士,完後等新皇登基以後,你就學著那個李思茂去接近皇帝,到時候你把他踩在腳底下,就像他之前踩為師這般。咱們教他受儘我當年的苦楚!”
這個夜晚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白明簡腦海一片空白。他雖聽得懂黃芳嘴裡的字字句句,卻又好像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隻是呆呆地看著他。
“孩子,你跟我走吧!你在柔玄鎮中永無出頭之日。你進京以後,想要榮華富貴那也好辦,新任皇帝也迷戀道術,你隱居深山後身價倍增,自有一日會受到白玉京上下的熱捧禮遇,名利雙收。”
他神情癲狂,鉗著白明簡的雙手,一遍遍咕噥道:“跟老師走吧!”
……
白明簡隻吐了個“我”就再沒法說下去了。他的臉上呈現著惶惑驚駭的神情。
黃芳怒道:“我可曾教過你膽小怕事,大丈夫在世,如何這等畏首畏尾,苟且偷安!”
白明簡兩眼通紅,他痛苦地低下頭,過了不知多久,他撇過頭去看阿措。
阿措不自然地轉了轉眼睛。
“阿措……”小少爺喉嚨發出的聲音猶如小鹿哀鳴,自言自語著喊她的名字。
她的頭皮發麻了。
白玉京,若是他們主仆就此前往會是個什麼光景,也許所有的苦難都會迎刃而解吧……白明簡射向她的眼神幾乎是絕望的。
她歎了口氣,她想裝看不明白,但她偏偏卻是明白的。
“黃老爺子,你虧不虧心啊!”
黃芳茫然地看著這個進屋未說一字的婢女,她叉著腰氣勢十足。
“不過就是教了幾天的學問,卻要我們到白玉京為你這個已死之人賣命嗎?哪有這麼便宜的買賣!”
“原來是老朽看錯眼了。”黃芳失望之極。
阿措方才還不情願,如今她的火氣全上來了。
“明明是我家少爺看錯了眼,他念著師徒之情,連拒絕的話都不想說出口。”她心裡很鬱悶,所以她得代勞嗎?“老爺子你從不是真心教人,施恩圖報在先,你又算得了什麼正人君子。你罵誰忘恩負義呢!”
“這也能給你這小子榮華富貴,如何走不是走呢。”黃芳糊塗了,教他八股文,教他權謀之術,不就是引誘他將來去求功名利祿嘛。
白明簡的眼神由迷茫轉為清明。
“老師,我求的不是這個,白明簡立誓,待我一日考取功名,自會替老師完成心願。”白明簡給他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黃芳氣的大口嘔出血,阿措上前將他扶住,慢慢放倒。白明簡也嚇到了,趕緊去桌子處尋茶壺茶杯。
“你們,你……”
“人生際遇不可琢磨。老爺子你對人對事應當一片真心。”她在他耳邊偷偷說道。
“……”
阿措歎了口氣,你當日教他時,就該說實話,而不是亂扯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你不信,白明簡給你執弟子禮,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