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言重了,我絕無此心!”秦氏忙站起身來,一時備好的說辭也忘了,隻得連聲道:“七郎年歲尚小,的確是我思慮不周。”
一直靜默不語的老夫人終於掀起眼皮,淡淡地道:“下回若有事,想清楚了再開口。”
秦氏訕訕地笑,行了個禮道:“老祖宗教訓得是,世子明日要進宮,我先下去打點著。”
等秦氏告退走遠了,老夫人才壓著怒意說:“淨生了張好容顏,腦中卻空無一物。七郎不足十歲,若去宮中犯了錯,且不說受罰,她這嫡母更是難辭其咎。”
沈明語給老夫人端茶,柔聲道:“祖母,二太太也是為澤哥兒長遠打算著,不過伴讀事關重大,確不能兒戲。”
老夫人問道:“你中意哪個兄長?”
沈明語略一思忖,道:“我瞧著,四哥、五哥皆是德才兼備,謙遜有禮,隻是孫兒不敢自作主張,還請祖母定奪。”
老夫人又撚起佛珠,頷首道:“我也正有此意,隻是他二人不分伯仲,不便一時決斷,我與你大伯定了再說。”
出了春暉堂,沈明語遠遠看見秦氏站在月門前,身邊沒跟著仆從,不住地朝這邊張望,疑心她刻意等自己,轉而掉頭,折往後院祠堂的偏僻一條小路去了。
這地方平常人跡罕至,古木參天枝葉交錯,腳下石道青苔積淤,斑駁日光跳躍其間,灑滿一地斑斕。
韶光正豔,枝葉上傳來鳥雀清脆啼叫聲。
行經祠堂時,忽聽得有人悄聲議論,言談之間提及了自己,沈明語對身後的連翹“噓”了個手勢,略停了停。
“……二房那位要進宮伴讀了,”一個嬤嬤嘖了聲,“先前養在莊上沒人待見,如今倒是直飛雲霄。”
“你知道什麼?當年袁家太太是特意把人帶去鄉下的。”另個嬤嬤接話道:“從前六郎還小時,因著他模樣生得不同,我便知這孩子不是二爺親生的,遲早要被拆穿,隻當初以為他是孽種,不曾想竟是沈家的孩子……”
微風掠過,枝葉輕晃,遮住了投落的刺目日光。
連翹正要怒斥,沈明語擺了擺手,示意悄悄走過時,又聽得絮絮叨叨說話聲傳過來。
“這地方鬼氣森森的,我實在不想過來,若不是昨夜蘭姨娘發瘋,害得大太太挨了罵,也不會撒氣到咱倆身上……”
“太太也是無妄之災,可惜老祖宗認定了是她的過錯,前兒又鬨出那檔子事……這府裡風波不斷,不見幾回安生,要我說,早該將那煞星遷出去住……”
“吳興家的,彆扯這話!”另個嬤嬤將嗓音壓得更低,說話聲隱隱約約遞過來,“提不得,實在是離奇……當年三爺熱孝還沒過,有個嬤嬤說漏了嘴,說三房不如搬出去……那嬤嬤半夜就吊死在前頭那根樹杈子上……我親眼瞧見的,舌頭吐得老長……”
“哐當”一聲,聽著是吳興家的手裡的東西落了地。
沈明語眉心輕蹙,若隻是聽人碎嘴說她的閒話,她自是懶得計較。
但聽二人又扯到蕭成鈞煞星之說,她心裡悶得慌。
按話本所言,蕭成鈞天性涼薄,寡情無義,又曆經宦海沉浮,人生跌宕,日後他才會如此心狠手辣六親不認。
可她覺得,他性子逐漸扭曲與旁人脫不開乾係,甚至……夢中的她也是推波助瀾之人。
將來權勢滔天的首輔,少年時已是這般境遇,以後亦是命途多舛,擱誰身上不陰鬱?
她在夢中身陷囹圄,絕望之時,猶如墜落懸崖後緊攥著一根藤蔓,可無人施救,他們反而唾棄她、嘲弄她,逼著她低頭認命,恨不得她去死,一字一句皆化作鋒利刀刃,割斷了那根藤蔓。
但最終,從悠悠眾口裡保下她性命的,卻是嬤嬤們害怕的這位長庚煞星。
後來她被流放北疆,病入膏肓油儘燈枯,已是後話。
說實話,沈明語不信命,她也不甘心被所謂的既定命運主宰人生。再聽到這些議論,甚感刺耳。
她忍不住掉轉身子,朝那邊悄悄走近幾步。
“……聽說蘭姨娘入府時,老夫人就不同意,三爺不肯娶妻,還帶著她去了直隸,後來有了三郎,他們才回府。那麼些年了,三郎和老夫人一直不親近,可見自個兒心裡也記恨著……可歎老夫人一片憐愛之心,落在他眼裡不知是什麼樣……”
那嬤嬤還在和吳興家的絮絮叨叨,忽聽得一聲冷冽斥責,“三哥眼裡什麼樣本世子不知,但知府裡捕風捉影的風氣,竟猖獗至此,叫祖母聽見,定要好好管束管束那等亂嚼舌根的人。”
樹林對麵小徑上,兩個嬤嬤驚得臉色大變。
若是從前背後議論三房,便是有人聽見也不會出頭,隻管充耳不聞,故而下人們也肆無忌憚。
今日站出來說話的小世子,雖說曾是蕭家養子,但將要進宮伴讀,以後可是太子身邊的人。
聽他語氣挾了怒意,二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匍匐跪地,口中連連嚷著:“老奴知錯了!”
沈明語不想親自管束她們,隻等回去再稟報春暉堂,冷哼一聲快步朝前走去。
“世子是沒瞧見,那兩婆子慌裡慌張的,身子抖個不停,我瞧著真是出氣。”
連翹難得見自家主子發脾氣,笑過後又有些猶豫,問:“可她們到底是大房的仆婦,隻怕大太太覺得您僭越……”
沈明語道:“那又如何,三哥將來乃是人中龍鳳,也是他們能議論的?”
連翹詫異抬眼,“世子怎如此篤定?”
“咳,我昨夜夢見的,我還夢見……”
她輕咳一聲,眉眼微微彎起,含著些小姑娘的俏皮,剛要再開口,整個人倏地僵住,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參天古木下,不過幾步之外,一襲寶藍衣袍的少年半倚靠著香樟,正立在那裡,輕掀起眼皮,睨了過來。
瞧他肩頭落葉,看起來已經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