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願過著一種卑微的生活。
不知道是誰給他灌輸的思想,亦或者是這十幾年寄人籬下的童年經曆,在他的潛意識裡種下了畸形的觀念。
當他從醫生口中聽到“腦瘤”兩個字時,第一反應不是麵對生命可能會消失的恐懼,而下意識認為自己生病是錯的,他這樣的人怎麼能生病,這是不被允許的……
從小到大,盛願已經記不清自己曾經被多少人罵過是累贅、是掃把星、是寄生在盛家的吸血蟲……還有更多難聽的、不堪入耳的,多麼惡毒的咒罵和鞭打他都挨過,他早就習慣了。
畢竟住在彆人家裡,吃穿用度都要靠人家施舍,他哪裡來的資格反抗呢?
他卑微到了塵埃裡,想的卻是,隻要不被盛家掃地出門,他寧願挨一輩子的打罵,哪怕身處夾縫他也能頑強的活著,隻是辛苦一些罷了。
盛願生活在這種畸形的環境中,心智幾乎被催發著一夜長大。
麵對來自外界的傷害他會下意識認為自己有錯,就像他心裡清楚媽媽為什麼拋棄他,因為自己的病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媽媽寧願一個人受苦,也不要帶著他一起,是他拖累了媽媽。
所以他簡單的思維擅自把生病和拋棄劃上了等號。
生病就意味著會被再次拋棄,他背負著噩夢苦苦撐過這麼多年,不想再經曆一遍那樣的屈辱。
他原本可以忍受的,可偏偏病魔再次找上了他。
他又會被拋棄的。
他已經不想再做拖油瓶了。
暮色一點點吸走了天空的光芒,卻沒有留下落日的傷口,宛如一具貧血的身體在消逝,在孤獨與絕望中耗光了最後一滴血。
暴雨接踵而至,鉛灰色的陰霾填滿了整片天空,黑夜像毯子一樣蓋在盛願的身體上。
他獨自坐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無力支撐的頭垂了下來,像一隻折頸的水鳥,依舊頑強保持著生前的姿態。
宋秉辰壓低腳步聲走近,在他身邊輕輕放下一碗剛出鍋熱氣騰騰的小餛飩,塑料袋上臥著一層白茫茫的霧氣。
他默默站定片刻,知道自己說再多也是沒用的,真相來得太突然,他們尚且難以接受,更需要留給盛願獨自消化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小餛飩涼了,奶白色的湯汁表麵飄著幾汪凝固的油花。
盛願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一動不動,確診報告單沉重的壓在他的膝蓋上。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飄,靈魂越來越輕,牽引著他的身體飄到了一個沒有任何聲音的地方。
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陷在深不見底的泥沼裡,身體不斷下沉,沒過人頭的淤泥塞滿了他的口腔和鼻孔,柔軟的奪走了他呼吸的本能。
風從窗口灌進來,卷著一股潮濕的冷意。
陸聽夕遠遠的注視他,她驀然發現,那個樂觀又開朗的小月牙,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早已病骨支離,為什麼她沒看出一直以來他都在強撐呢?
他靜靜的坐在窗下,任由夜風吹開單薄的紙張,一頁頁翻閱那些殘酷又冰冷的文字,沒有半點抵抗的心思。
陸聽夕在他身邊坐下,捧起一碗早已涼透的小餛飩。
“吸溜吸溜”的動靜把盛願的思緒扯了回來,他故作困倦的打了個哈欠,揉揉紅彤彤的眼睛,語調輕快的埋怨她:“陸聽夕,你連一個病人的飯都要偷吃,真過分。”
陸聽夕看著盛願的笑,心口酸酸漲漲的不是滋味。
她把整張臉埋進碗裡喝湯,飛快眨眼,壓下不斷湧上的洶湧的感情,舀起一個小餛飩放進嘴裡,不滿意的皺起眉毛:“這東西趁熱吃才好吃,你都給放涼了,我不替你解決掉就是浪費糧食。”
“……我也想吃。”盛願咬咬漂亮的唇瓣。
“你這家夥,不讓彆人張嘴是不是?我一吃東西你就饞。”
陸聽夕舀起完整的餛飩喂給他,破的麵皮留給自己吃掉,你一口我一口,分完了一整碗。
“酷哥呢?”盛願問。
“eo了。”陸聽夕抹了抹嘴角亮晶晶的油光,恨鐵不成鋼的說:“挺大個老爺們心思細得跟針鼻似的,還沒有我們小月牙心理承受能力強,是不?”
盛願輕輕笑:“我現在都有點兒困了。”
陸聽夕仰麵躺倒伸了個懶腰,後腦勺抵在身後的牆麵,狀若不經意的提了嘴:“哎,你告沒告訴你家裡人?”
“……我不想告訴他們。”
“為什麼呀?你還是學生,哪來那麼多……”陸聽夕聲音一頓,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硬生生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嗓子裡。
那稍縱即逝的半秒鐘裡,她在聽到盛願倔強的回答後,猛然間理解了他一直以來的做法。
無論是拚命學習拿獎學金,還是連軸轉做兼職,都是他在為自己日後能徹底擺脫寄人籬下的命運攢足資本,在這個金裝銀裹的城市體麵的站穩腳跟。
小月牙長大了,想自己發光發亮了。
陸聽夕語氣急轉而下,輕飄飄的,卻又鄭重其事:“反正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支持你,治療費用什麼的也不用擔心,姐有點兒小錢。”
她搓搓手指,比劃了個鈔票多多的手勢。
“陸總,你彆太小看我,我攢了很多錢的。”盛願不服氣的說。
“好好好~你最厲害了~”
盛願輕輕笑了聲,偏開頭,希望潮濕的夜風能一並卷走他眼中的熱意。
他一直在努力掙錢,省吃儉用的攢了很多,馬上他就能在雲川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了。
不過現在看起來,這個願望又變得很遙遠了。
“小月牙,你一定會有自己的家的。”
“……嗯。”
盛願獨自回了西江彆墅,牧峋果不其然沒在家,他在茶幾上輕輕放下一紙退婚協議,便悄無聲息的走出彆墅,坐上公交車離開。
想來他一生寄人籬下,任人拿捏,這或許是他做過最大膽的反抗。
臨近晚高峰,公交車人滿為患。盛願跟隨著擁擠的人群搖搖晃晃,像被擠在沙丁魚罐頭裡,讓他有種想吐的感覺。
忽然,手機屏幕一亮,彈出了一條微博特彆關注的推送。
【《王朝》廣播劇官方:“致所有關心《王朝》的家人們:青音工作室[cv皎月空明]因身體原因,為了不耽誤製作進度,主動提出退出劇組。經過組內人員縝密商討,仇冥的配音工作將由[wtt李景深]重新錄製,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守候……】
盛願瞳孔猛地一縮。
他難以置信的點開微博,看見通知上麵白底黑字“主動退出”四個大字,指尖不受控製的發起抖,強烈的心悸幾乎衝潰了他的大腦。
他用力掐著手心,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在腦中瘋狂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
是不是他遺漏了什麼事,還是有什麼環節出錯了?
無論是發病還是確診,都是在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他不會記錯的。
“主動退出”更是莫須有的空口之談,他好不容易才爭取來這個配音機會,怎麼會甘願放棄?而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曾和他商量過這件事。
唇瓣被他咬得深深塌陷,透出刺眼的血痕。
他痛楚的顫動著唇,點開微信,發現自己已經被《王朝》劇組踢出了群聊。
他不死心,又點進向笙的聊天框,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勉強的敲出一串字,問她劇組怎麼會突然發一條這樣的通知,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
向笙很快發來幾條語音——
“我他媽真操了!這群狗東西明明答應過我會晚幾天再發的。”
“你彆著急啊盛願,你現在以養好身體為重,彆的東西先放下,咱們也不是隻做這一檔子買賣。”
“《王朝》是塊大蛋糕,多少人都眼饞。我說實話吧,其實從你進組那天開始,就有好多人開始看你不順眼了。”
“那個傻逼李景深也是,好好演他的戲得了,非得來配音圈橫插一腳。他的經紀公司是wtt,後台硬,咱們小破工作室惹不起。我和奕凡一直沒有同意鬆口……隻是,這不是我們憑一己之力就能抗爭的。”
盛願聽完所有語音,心口驀然湧上深深的無力感,淌出酸澀的苦水。
他緊繃的身體癱軟下去,虛弱的蹲在公交車角落。
一直以來,他服軟、屈從,反倒招致了更加肆無忌憚的欺淩,而他除了一味地忍讓似乎無法做出更多選擇。
他切膚之痛般的感受了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的殘酷。
片刻後,聊天框又彈出一個小紅點。他手指動動,下意識點了進去,是房東發來的消息。
照片裡是一小團毛茸茸的白團子。
天氣惡劣,公交車車身晃動劇烈。
盛願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頭痛欲裂。眼前又陣陣發黑,視線裡閃過許多重影,讓他有種下一秒就會暈倒的錯覺。
他撐著眼皮仔細看了很久,才認出那白團子是咬咬。
緊接著,房東太太炮轟似的發來一連串消息。
【房東太太】:
“幸好我今天去看了眼房子,誰允許你在出租房裡養狗的?”
“沙發茶幾咬爛了你賠嗎?這狗以後到處拉尿,等你退租之後一股狗騷味,我這房子還租不租給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