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願單手扶地,勉強支撐住身體的平衡,顫抖的手指幾乎拿不住手機,強忍著劇痛打字。
——“您在合同裡沒寫不讓養狗這一條。”
【房東太太】:
“我不寫你就能養了嗎!?長這麼大沒租過房子嗎?瞅你年紀輕輕的倒是挺會鑽空子的。”
“你出門打聽打聽,哪個房東能同意租戶在房子裡養狗?那不是你的房子!”
——“它還不到一個月,牙都還沒長齊,等他斷奶我就找個好人家送走,您看這樣行嗎?”
【房東太太】:
“甭送了,我把它丟出去了。”
盛願渾身一僵,徹骨的寒意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徹底。
【房東太太】:
“我看你是個窮學生才好心便宜租給你,想租我這房子的人有的是!你愛住不住!”
“……”
公交車在站點停下,盛願扶著座椅,把自己從地上硬生生拔起來,直直衝進滂沱的大雨中,一路飛奔到出租房樓下。
雨珠砸在他的臉上,壓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心急如焚,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了兩圈,忽然想到了什麼,一刻不停的跑向垃圾站。
他有預感,咬咬一定被扔進了垃圾桶裡,他當初就是在扔垃圾時撿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小家夥。
盛願幾乎將半個身子探進了垃圾桶裡,刺鼻的惡臭撲麵而來,熏得他睜不開眼睛。
那雙向來隻握畫筆和話筒的手伸進垃圾,瘋狂翻找那些肮臟的腐爛物,白皙漂亮的手指蹭上湯汁菜葉,而他渾然不覺,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鋪天蓋地的雨淋透了他身上單薄的布料,雨水滑過他的側臉,順著下巴一滴滴落在垃圾桶裡。
他的情緒已經衝破了,再遭受一重刺激隻會崩潰。
忽然,他在滿世界的雨聲中聽見了一道微弱的嚶嚀,他的心中忽然湧現希望,近乎瘋狂的挨個翻找垃圾桶。
路過的行人覺得這人有病,紛紛對他避而遠之。
終於,盛願在一個密封的快遞箱子裡聽到了小狗的叫喚。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徒手撕開了箱子,失而複得的小白狗被他如獲至寶般抱進懷裡。
“嚇壞了吧寶貝……是我,不怕啊……不怕。”
盛願腿腳發軟,幾乎透支了全身力氣,他不堪重負的跪倒在地,急促的喘息著。
他把咬咬包進外套裡,把自己的體溫源源不斷的傳遞給他。
小狗在他懷中逐漸停止了戰栗,他撫摸著小白團子毛茸茸的發頂和粉嫩嫩的耳尖,輕聲安慰它。
雨勢太大,盛願不敢在雨中停留太長時間,抱著咬咬小跑上樓,想帶它趕緊暖和一下。
他費力的從書包裡翻出鑰匙,插進鎖芯,轉了下——
門沒開。
盛願詫異的看了眼鑰匙孔,又試了幾次,依舊無法打開門。
這時,他才看見房東太太最後發來的消息。
【房東太太】:
“我找師傅換了門鎖,你要麼繼續住下,上我這兒拿新的鑰匙,要麼帶著那死狗崽子一起滾!”
手掌無力的垂在身側,攥碎一把空氣,指節用力到發白。片刻後,他聽見小狗嚶嚶的聲音,又頹然的鬆掉力氣。
咬咬已經一天沒喝奶了,窩在他的懷裡,可憐巴巴的含著他的手指。
盛願怕餓著它,忙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一袋羊奶,雨傘早不知被他丟在了哪。
他抱著咬咬跑去屋簷下躲雨,突然腳底一滑,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往前跌去。
他在即將摔倒的瞬間下意識用手護住懷中的小狗,身體重重一摔,下巴磕在水泥路上,傷口立刻流出血,助聽器也被甩了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
盛願察覺不到痛似的,顧不上自己的傷,連忙低頭檢查小狗。
見到它完好無損,無辜的眨著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這時,他才恍然間看到不遠處泡在水坑裡的助聽器。
心臟猝然間被攥住,他驚慌失措的拾起助聽器,戴回耳朵上,一動不動的聽著裡麵的聲音,身體僵直如同擱淺的魚。
沒有聲音。
盛願大口喘著氣,一手按住絞痛的心口,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壓彎了他秉直的腰身。
他用力擦乾助聽器上的水,重新戴上,重複試了很多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再也沒有在助聽器裡聽到聲音。
世界徹底安靜了下來。
這大概是盛願人生中最孤獨無助的時刻。
他渾身濕透的蜷縮在巷口,冰冷的雨珠打在身上,痛得他無法停止顫抖。
他手中緊緊攥著助聽器,抱著咬咬,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說:“對不起呀……我是不是什麼事情都做不好?不然為什麼誰都不要我……還連累你跟我一起遭罪……”
咬咬從盛願懷裡鑽出來,露出一顆圓圓的小腦瓜,小爪子撓了撓他的下巴,又嗅嗅他的鼻尖,忽然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輕輕舔了他一下。
就在那麼片刻間,眼淚從盛願眼中落了下來,好像再多一秒都包不住了。
他故作堅強的堅持了這麼久,此刻,那積攢如山的委屈終於壓垮了他的脊背,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哭的時候是沒聲音的,隻是小小的抽噎,肩膀牽連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臉上水痕模糊,分不清那是雨還是眼淚。
他抱著咬咬小聲呢喃:“我有你就夠了……有你就夠了……”
“我們寶貝才不是沒人要的,我要,我養你……以後不會有人敢把你丟出去了,知道嗎?”
“我可以沒有家……但是我的小狗有家。”
“……你的家叫盛願。”
他恍然的看著天與地,望著那失去延展的天空,明白了一個殘忍的真相。
這個世界的苦難不可避免的會流向更底層更弱小的人群,強大的人則負責掌管天平,他們分配在兩個極端——家族背景實力雄厚的高位者,或是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怕的人。
而他恰恰擁有著很少的東西,拿不起也放不下,於是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天平的傾瀉口。
城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他無家可歸。
就在這時,一雙黑色皮鞋唐突的闖進了他的視野裡。
那昂貴的皮料本應一塵不染,此時卻濺上了不該有的泥點。
盛願漸漸止住抽噎,紅著眼睛,緩緩抬起頭。
那把黑傘慷慨的向他傾斜,遮去了他頭頂的雨,淋濕了男人的肩。
盛願看見他的手腕處,晃著一粒紅得紮眼的小痣。
他曾經很多次在夢中見過它,也無數次在那幅未完成的油畫前駐足徘徊,筆尖上一抹紅遲遲不敢真正落到畫布上。
男人背光而立,秉直的身形如墨竹,精絕的五官在他眼中完美到近乎到不真實。
倘若這世上存在救世主,盛願以為,就該是這樣。
他抬頭望向男人時,仿佛第一次擁有虔誠信仰的信徒。
那一瞬間,他感到,這仿佛就是命定。
這是盛願第二次見到牧霄奪,他依舊那樣冷冽,高不可攀。
他想,他這樣的人,也配與先生同淋一場雨嗎?
“盛願,和我走吧。”
再見麵時說得第一句話,牧霄奪用了粵語。
一如十幾年前為他取名那般,可惜他聽不見。
那藏在血脈中同根生的藤蔓相互纏繞,在異鄉的土地裡紮根,靜靜生長在潮濕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