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宅後院的庭院空地中,火焰升騰,青煙繚繚。
謝樞密使坐在石凳之上,將一封封書信丟入火中。
謝夫人坐在對麵,拿鐵鉤子緩緩撥拉著火中的殘紙灰燼。
謝家大郎君打橫陪坐,望著明滅的火光發呆。
謝明裳便在這時踏進院門。
她換回了平日裡家中的穿戴,簡簡單單挽個垂雲髻,石榴紅色的十二幅明霞羅裙,冰藍纏枝紋半袖,耳邊墜明月璫。
謝夫人迎麵見了她,原本平靜無波的神色忽然一陣顫動,手一抖,鐵鉤子掉進了火裡。
“明珠兒,你……“謝夫人抖著嘴唇埋怨,“昨夜一身衣裳穿得好好的,走了便走了,卻又回來作甚!”
謝明裳坐到哥哥對麵,足尖輕輕一踢,從火堆邊把鐵鉤子踢出來,重新扒拉起殘紙,統統送進火裡燒乾淨。
“回來陪你們。”她輕鬆地道。
謝樞密使眼珠微動,轉過視線。“昨夜見過杜幼清了?杜家不願收留你?”
謝明裳隻搖頭,“爹爹,忘了杜家吧。”
謝樞密使垂下斑白的頭,不再說話了。
“阿兄。”謝明裳從袖中掏出駱子浚留下的名刺和手書,對發著呆的兄長說:
“駱侯在想辦法替我們家奔走,嫂嫂已經托付給他看顧。他說事急時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
謝大郎君精神一振,接過書信名刺,翻來複去看了幾遍,神色倏然輕鬆許多。
“極好,極好。子浚摯友,我沒有交錯他——”
謝樞密使劈手奪下書信,扔進火裡,沉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要連累了人家。”
火光熊熊,一家人安靜對坐,許久無言。
謝夫人忽然嘲諷地笑了笑,“現在知道不要連累人家了。爺們在外頭犯了事,連累的還是家裡人。阿琅,明珠兒,我與你們說個笑話。從前我說居安思危,你們父親說建功立業。我說京城的樞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將有幾個善終的?不如繼續留守邊關。你父親說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嗬,謝家入京才幾年?位子燙屁股了?”
謝樞密使在兒女麵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麵皮,羞惱不已,“你糊塗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翻舊賬。”
謝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裝不記得。從前在邊關過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渾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麼陷渾水裡了?”
謝樞密使恨恨道:“與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和那遼東王毫無乾係!這次是被朝中政敵陷害。”
“你和遼東王毫無乾係,說給家裡有什麼用?你手中虧空的二十萬兩軍餉去向呢?”
“二十萬兩軍餉”六個字傳入耳,不止謝樞密使啞了,對坐的謝明裳兄妹兩個也齊齊抬起頭來。
這次謝家之所以卷進遼東王叛亂大案,最根本的緣故,就是追查叛亂案時,意外查出二十萬兩軍餉的虧空。
謝崇山身為樞密院主官,說不清巨額軍餉的去向;朝野漸漸升起風言風語,消失不見的軍餉被私運去了遼東王叛軍處。
流言越傳越廣,三人成虎。
謝大郎君單名一個琅字,是家中長子,輕聲道:
“兒子並非質疑父親。這次徹查遼東王謀逆大案,意外查出曆年發往邊關九鎮的軍餉累計虧空二十萬兩。這筆銀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飛。父親總領九邊軍務事,可知道其中線索,銀兩流落何處?”
謝樞密使苦笑,“我若知道軍餉去了何處,此刻還會困坐在家中麼。”
謝琅沉默了。
對於老爹的話,謝明裳卻並不全信,坐在火堆麵前,拿著母親的鐵鉤子繼續撥弄著殘灰。
“爹爹和遼東王毫無乾係,女兒相信。家裡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價極貴,謝家開銷又大。她最近都在想,隻靠父親的俸祿,怎能買得下這麼大一間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麼多的仆婦小廝,再加上二叔那邊的供養花銷……
謝明裳眸子裡帶出探究之意:“爹爹手裡不翼而飛的二十萬兩軍餉,到底去何處了?軍餉巨額虧空,當真毫不知情?家裡沒有外人,爹爹給個實話。”
謝樞密使這下當真又急又怒,脖頸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沒有貪汙軍餉!”
“老夫隻不過按京城的慣例,收一點地方將領官員的孝敬罷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幾套,軍械多領幾支,米糧多拉走兩車,睜隻眼閉隻眼放過去。誰知查出二十萬兩的窟窿!”
謝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麵的孝敬,平日裡睜隻眼閉隻眼,整出一筆糊塗賬,替人做了冤大頭。”
父女倆麵麵相覷。
隔片刻,謝樞密使又憤然道:
“自古武將難善終。你老子軍功第一,‘功高蓋主’四個字你沒聽過?老夫想明白了,沒有遼東王謀逆案牽連謝家,還會有旁的大案牽連,謝家遲早有今天!”
“女兒知道。女兒不悔做謝家人。”謝明裳直視她父親道:“爹爹無需跟我說這些,去跟娘說。娘跟著爹爹半輩子辛苦,沒過幾天舒坦日子。”
謝樞密使啞然良久,長歎一聲,從牆邊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轉頭對謝夫人道:
“總歸是我對不起你們。謝家不知還能團聚幾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謝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幾下,拋下木刀,捂著臉跑進正屋。
庭院裡一片靜謐,隻剩頭頂木葉沙沙聲響。
謝琅默不作聲把火裡的殘紙都收拾完,熄了火。
謝明裳問,“該燒的都燒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說著站起身。
但黃內監今日領命來謝家,看在謝明裳主動歸家讓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黃內監願意賣個麵子,在前院等候少許時辰,並不意味著他願意長長久久地等下去。
緊閉的內院門很快被敲響,黃內監扯著嗓子高喊:
“日頭過晌午了。尋不到謝家婦劉氏,不能耽擱了宮裡的正事。謝家兩位小娘子,謝五娘和謝六娘,還不快快出來,驗明正身。”
庭院裡的謝家父子齊齊吃了一驚,站起身來。
“這廝胡扯什麼‘驗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場。”謝琅低聲道。
謝樞密使麵沉如水:“以不變,應萬變。出去聽他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