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始終過得不大安穩。
謝明裳半夢半醒間,感覺屋裡有人走動,眼皮卻睜不開,含糊道:
“荔枝……春荔枝,三年開花,五年結果……”
謝夫人忍俊不禁,輕手輕腳把紗帳拉攏,遮住燈光:“還說夢話呢。再睡會兒。”
腳步無聲無息地走去外間。
外間很快響起了低低的對話聲。
“她還在睡。杜家情況如何,你先和我說。”
隨即響起謝琅的聲音。
謝明裳迷迷糊糊聽了幾句,心裡忽然咯噔一下,意識到,阿兄昨夜還是冒險親自出門了。
她瞬間清醒過來,靠著床頭撐坐起身。
名義上是謝琅的嶽父劉家代謝家退婚。昨夜三十二抬箱籠先悄悄抬去劉家,再從劉家送去杜家。
“嶽丈擔心杜家閉門不見,叮囑孩兒說,事態若不對,箱籠扔在門外,由劉家人看管,隔天叫嶽母過去尋杜家主母。”
不想杜家的大門卻於深夜敞開著。
劉家人去時,杜家的家主帶著嫡長子,兩人正衣冠整齊地站在敞開的大門前,似在等候貴客。
機不可失,劉家大管事即刻上前交涉,替謝家退婚,當麵交割禮單。
謝琅站在門外,注視著杜家二郎杜幼清被父親招來,麵色蒼白地站在庭院裡。
劉家健仆當場打開箱籠,清點禮單無誤,把定親當日送去謝家的三十二抬箱籠原樣抬回杜家。
“此事說來也巧。就在兒子來回奔走的中途,不知哪家貴人給杜家遞去一份名帖,說要拜訪。杜家即刻敞開正門迎接。杜家父子大晚上地站在門外喝了半夜的風,貴客卻未去。倒叫兒子趕上,當麵把婚事退了。”
“昨晚明珠兒的退婚事在劉家見證下辦得順利。以後謝家和杜家再無關係。”
謝夫人從頭到尾聽完,心口憋著的一股氣才鬆懈,喃喃念句佛,祝禱道:
“希望黴運從此跟隨杜家而去,謝家否極泰來。”
謝明裳沒忍住笑了下。
外間的謝琅道:“母親回吧。我陪陪小妹。”
母親還在叮囑他:“你妹子夢裡惦記著吃荔枝。叫老常幫忙弄一筐來?”
謝明裳抬高嗓音喊不必:
“早不記得了。夢裡的話,娘也較真。”
等謝夫人走遠後,謝琅進來內室坐下,和謝明裳說:“昨夜杜二郎失魂落魄,給你寫了封信,被母親收去了。”
謝明裳冷淡地哦了聲:“收去便收去吧。”
“他昨夜看見了我。神色激動地奔近前,說這些天他依舊為你奔走。又說你贈他的春荔枝核,他栽種在書房前,日日澆水,精心養護,很快就會發芽,質問你為何轉臉絕情。明珠兒……你當真送了他春荔枝?”
“送了。”
謝明裳嫌棄說:“荔枝核沒能打死他,便送他了。跟他杜家有關的東西,我一件都不留。”
謝琅:“……唔。”
謝琅在燈下仔細看她神色,表情放鬆幾分:
“放下便好。母親說得對,否極泰來,以後會有更好的夫婿。”
鹿鳴送進藥酒,濃鬱的酒香彌漫室內。
借著服侍喝藥的機會,鹿鳴輕輕地衝謝明裳一點頭。
昨夜出門順利,四十兩金包下梨花酒樓一整日的二樓臨窗雅閣子。
謝明裳低頭喝了口藥酒。
“否極泰來。但願如此。”
——
城北榆林街,廬陵王府。
郡王府邸占據了整條街,青瓦白牆整齊延伸。
清晨日光的映照下,莊嚴瑰麗的青色琉璃瓦耀耀閃光。
王府門外,依舊兩排甲兵把守,肅穆威嚴。
從外表絲毫看不出,這裡幾天前鬨哄哄大亂一場,原先的主人被狼狽趕去彆處,偌大個王府被初入京的新主人鳩占鵲巢。
新主人習慣早起身。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蕭挽風和親兵演練過一遍刀法對戰,拿細布簡單擦拭身體,換了身衣裳,此刻站在河間王府的第三進內院邊角頭。
不顯山不露水的僻靜地界,內裡彆有洞天,暗藏一處布置精致的跨院。
“內院停好一頂粉色軟轎。新糊的明窗貼滿囍字,屋裡備齊龍鳳蠟燭和紅帳子,瞧著像迎新人的婚房。”
這回跟隨主上入京的親衛隊副:顧沛,風風火火地轉了一圈,把新發現的這處藏嬌小院當個樂子對蕭挽風說了。
“廬陵王打算納妾?準備得十分齊全,殿下如果遲幾天搬進他的王府,新人就抬進來了。喲,還新開了個漢白玉的泡澡池子,池磚花紋拚滿了鴛鴦……打算鴛鴦戲水呢。”
顧沛樂得止不住:“準備得不錯,都歸殿下了。殿下得空用用澡池子,泡澡舒坦。”
蕭挽風站在池子邊,垂眸往下看。
漢白玉池子未放水,每塊白磚精細鏤刻了花紋,細看果然處處都是並蒂蓮花,合歡花草,鴛鴦戲水圖案。
廬陵王在歪路子上的心思倒細密。鴛鴦戲水漢白玉池,沒有整個月的工料做不好。
想必謝家出事的消息才傳出,他便開始準備這處藏嬌的金屋。
蕭挽風默不作聲地盯著池子,挨個看過漢白玉磚上雕刻精細的合歡、鴛鴦、並蒂蓮,耳邊聽著顧沛“藏嬌小院”的說笑,臉上漸漸沒了表情。
又一道腳步聲走近漢白玉池子。進來的是親衛隊正:顧淮。
顧淮性子比兄弟穩重得多,把張嘴亂說話的顧沛直接拎著衣領提走。
蕭挽風沿著空池子緩緩繞了半圈,轉身往張貼大紅囍字的屋裡去。
確實是個精心布置的清靜藏嬌小院。刻意挑選的僻靜位置,院落幽深,大聲呼喊也傳不出去,就連枝頭的蟬鳴聲都比彆處少。
屋裡分內外間。外間像模像樣地布置了書桌,文房筆墨俱全。書桌下方藏兩處暗格。
他抬手四處試探摸索幾下,輕輕一轉桌麵上的玉屏擺件,暗格便打開了。
暗格裡整整齊齊放了滿層的助興藥丸,各種淫器和脂膏瓶罐。
蕭挽風坐在長書案後的黑檀雕花木椅裡,盯著那兩處暗格片刻,啪地重重關上。身子往後靠,俊美的麵孔輪廓連帶著大半個寬闊肩膀籠罩進暗處。
透過窗紙映進屋的晨光隻照到桌麵上,攤開的左手掌緩緩握緊。
分明什麼也沒做,屋裡越來越壓抑的氣場卻令人喉嚨發緊。
蕭挽風獨自坐了片刻,起身走去內室。
內室隔開東西兩間。東間連接著那處新修的漢白玉池子。西間是廬陵王精心布置的臥寢。
錦繡堆砌的臥寢西屋裡,擺了一張極大的黃梨木雕花架子床,縱深寬敞,足以平躺三個人綽綽有餘。
架子床落下的雙層帷幔後藏了東西,隱約露出一截圈形,映在帳子上。
蕭挽風站在床邊打量片刻,抬手摸索幾下,扯住圓圈。冰涼堅硬的觸感像精鐵。
他皺了下眉,扯著細精鐵圈往下發力,居然扯下一截細鏈子。
小口徑鐵圈加細鏈,一看便是扣住手腕的鐐銬。
廬陵王府的床笫間暗藏風月,鐐銬做工當然格外精致,精鐵圈裡嵌細軟羊皮套,赤金雙股絞纏而成的細鏈做成靈蛇造型。
除了用來扣住手腕腳腕的細鏈鐐銬,床中央還有個精鐵圈粗得多,不像是扣手腳用。
蕭挽風扯著鐵圈,估摸了一下尺寸。
腦海裡閃過謝宅閒逛當日,內院門邊狹路相逢、驚鴻一瞥的印象。
手執團扇的小娘子立在廣玉蘭花樹下。身子還沒好全,人懨懨的,唇色泛起病態的白,她卻偏要穿紅,像一朵風雨中逆時盛放的嬌豔花兒。
她慣常我行我素,向來不理睬自己穿什麼好看,什麼搭配不好看,隻管自己喜歡什麼衣裳,想穿什麼顏色便穿什麼顏色,想穿什麼式樣便穿什麼式樣。怎麼穿都好看。
少女腰肢盈盈一握。架子床中央最大的精鐵圈,圈的是腰。
赤金細鏈子嘩啦啦地響。
蕭挽風立在床邊看了良久,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轉身走出屋去。
院門外等候的嚴陸卿迎上來。
“下一封帖子,遞送廬陵王的新住處。與他說……”蕭挽風慢慢地道:
“聽聞廬陵王淚灑宮門訴苦?蕭某願出力,為他再挪一挪住處。”
“約明晚,城北禦街邊的梨花酒樓,三樓包場,隨他任選閣子。”
“告訴廬陵王,他若不至,本王親自登門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