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今日過來母親院子之前,從取回彎刀,到討身契,她早已想好了。
“謝家人同舟共濟,爹娘兄嫂都在船上,為什麼隻把我往船下推?爹爹最近私下又在忙著安排婚事,但我退了杜家的婚,便不打算再嫁了。”
對著震驚啞然的謝夫人,謝明裳催促道:
“娘,把蘭夏和鹿鳴的身契取出燒了罷。謝家犯了事,謝家人擔著。放她們出謝家。”
————
入夜了。
鹿鳴抱著擦拭一新的彎刀,踩上木凳,小心地掛去內室牆上。純銀刀鞘擦得鋥亮,正對低垂的帳子。
“總算不是空空的一麵白牆了。”鹿鳴感慨說,“差不多有半年沒看到這把彎刀,怪懷念的。”
蘭夏歪頭打量:“本來掛得好好的。自打和杜家定了親,文官家裡破事多,非說小娘子的閨房裡放置刀兵不祥,好好的刀被收走了壓箱底。”
謝明裳抬手掩住嗬欠。
“拿回來就好。握刀生疏了,明天重新練起來。”
鹿鳴坐在床頭小聲追問:“聽說娘子今早在主院和夫人吵了幾句嘴?究竟為什麼事,可是為取回這把刀?”
謝明裳不以為然:“刀原本就是我的,有什麼可吵的。”
“那為了什麼?”蘭夏也好奇起來。
“這些你們彆管。”謝明裳掩著嗬欠,略得意地說:“總之,我吵贏了。”
“又不肯說……”蘭夏不滿地嘟囔著。
鹿鳴探頭往窗外看頭頂月亮位置,估摸了下時辰。
“快到亥時正了。娘子,這麼晚出門?”
蘭夏那邊已經熟練地收拾起包裹,披帛,風帽,藥酒,備用衣裳,麻利地紮好,往肩頭一背。
“出個門還要猶猶豫豫的?娘子說走我們就走。”
謝明裳探頭打量清亮月色,又坐等了約莫兩刻鐘,眼見一輪勾月避入雲層深處,夜色變得朦朦朧朧的,當機立斷起身:“走。”
她和耿老虎提前打過招呼。
走得還是西角門。
耿老虎領著四個護院站在門邊。門外的禁軍顯然提前通過氣了,空蕩蕩的,小巷裡停一輛馬車。
耿老虎歎了口氣,比劃出個“二”字:“兩趟了。娘子不能總瞞著謝帥。”
謝明裳笑盈盈上馬車:“上次定酒樓閣子,今晚過去喝酒。不會有第三回,有勞了。”
耿老虎跳上馬車,正欲趕車啟程時,謝明裳忽地喊停:“再等等。你看遠遠有個影子,是不是五娘過來了?”
在夜幕遮掩下,氣喘籲籲地提著裙子急奔西門而來的,可不正是五娘謝玉翹?
謝玉翹今夜偷偷過來,為了遮掩行跡,穿得一身黑黢黢。深黛色窄袖短襦衫子,煙灰長裙,焦慮得行坐不安。
“我來了……”
她喘著氣扶門道:“但、但話先說清楚,我們究竟要去哪處,幾時回來。我娘那邊——”
謝明裳跟耿老虎道:“趕時間,推一把。”
謝玉翹還沒反應過來,後心被發力一推,直接推上馬車。
馬車靜悄悄奔出長淮巷。常將軍佩刀站在巷口,盯兩眼馬車,揮手放行。
謝明裳這時才道:“我們去梨花酒樓。臨近禦街的二樓清靜閣子,包整天。”
謝玉翹細細地抽一口氣,帶幾分不安神色,抬手整理釵鈿妝容。
“可是和廬陵王妃那邊約好了在酒樓見麵?但王妃出行,不會在半夜……難道約的是明早清晨?”
謝明裳的嘴角翹了翹。
“誰說約了外人。就我們姐妹倆個,上梨花酒樓喝酒吃席去。”
謝玉翹大吃一驚,驟然起身,身子晃幾晃才意識到自己在行進的馬車上,隻得重新坐下,幾乎急哭。
“就我們兩個?淩晨上酒樓?!萬一迎麵撞著喝醉的浪蕩兒……”
謝明裳從角落裡取出兩個黑紗帷帽,兜頭給她套上。
謝玉翹:“……”
梨花酒樓不是頭一回來,掌櫃的和謝家人算認識了,提前準備好二樓一處臨街雅致閣子,又親自引她避開人頭湧動的正門,從後門直接進樓。
謝明裳十分滿意,痛快地給賞錢,又吩咐敞開閣子裡所有的窗,上好酒好菜。
京城看熱鬨有講究,許多樂子白日裡見不著。五娘難得出來一趟,當然要帶她從淩晨開始吃吃喝喝,夜賞梨花,順帶瞧瞧白天裡見不著的場麵。
提前定好的整桌席麵連帶兩壺好酒還沒擺上桌,頭頂木板忽地一陣抖動,灰塵簌簌落下。
耿老虎大步走去窗邊張望,回稟說:“有人在三樓閣子裡打鬥。”
謝玉翹驚道:“什麼?!”就要起身。
謝明裳把她按坐回去:“沒事。店家繼續上菜。”
酒樓裡打鬥常見事,店小二都懶得多看一眼,繼續高聲報菜名上菜。
八道熱菜,四道冷盤,十二道大菜擺了滿桌。頭頂的木板依舊時不時地微微震動,仿佛輕騎奔騰路過的動靜。撲簌飄落的灰塵有少許飄進酒杯碗碟裡。
店小二習以為常,熟練而麻利地支起一大片細紗罩布在席麵上方,殷勤勸酒,退了出去。
謝玉翹瞠目盯著擋灰塵的細紗罩布。片刻,目光又盯向震動不休的頭頂木板。
三樓鬨事的動靜越來越大,呼喝罵聲模模糊糊地夾在絲竹弦樂音裡回蕩。
謝明裳給自己和玉翹各倒了杯酒,輕輕一碰酒杯:
“五姐,難得出來,莫管不相乾的人,賞賞京城夜景罷。”
窗外的梨花確實開得繁盛。
月色下的梨花皎潔連片,如煙如霧,被夜風吹動時,雪白花瓣仿佛一場花雨掉落地麵。
謝玉翹難得露出點笑意,酒杯輕碰,淺飲一口美酒。
終日憂鬱蹙起的眉眼舒展開三分,安靜地倚窗賞了片刻花,謝玉翹開口說:
“明珠兒,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但——”
樓上傳來模糊的喊叫。有條黑魆魆的影子從高處掉落,自敞開的窗外閃過便消失,筆直摔落樓下禦街。
砰地落地悶響,激起酒樓內外一片驚叫。
謝玉翹正好站在窗邊,瞧得清清楚楚,驚得肩頭一抖,強忍著尖叫,驚恐指向窗外:
“樓上,掉人下來了……”
酒客在酒樓喝醉出事屢見不鮮,謝明裳沒放在心上。
“梨花酒樓最高隻有三樓,摔不死人,最多摔胳膊斷腿的。出不了人命。”
話音未落,砰砰,又摔下去兩個。這回從另一側摔進酒樓的內庭院裡。
耿老虎警惕起來。
“接連摔人下來,不像是酒後失足,倒像被扔下去的。”
耿老虎即刻領著幾人下樓查看。片刻後查探得大概,皺著眉回稟道:
“兩邊都帶了大批護衛,瞧著像富貴人家的郎君爭狠鬥氣。娘子,咱們避一避風頭,莫卷進風波——”
話音未落,三樓忽地響起一陣齊聲驚呼!
樓上某處燈火通明的大閣子,七八扇窗欞全敞開,人影晃動,眼睜睜又從高處扔下來一個。
砰一聲悶響,先摔在酒樓長棚子上,又滾落庭院裡。
周圍燈火映照得亮如白晝,謝明裳看得清楚,這回被扔下來的倒黴鬼穿戴華貴氣派,瞧著像大族出身的兒郎,驚起的動靜也比剛才激烈十倍。
樓下的護衛爭先恐後地給他做肉墊,沒做成肉墊的跪倒一大片。
“什麼來頭?”眼前的大場麵反倒激起謝明裳的好奇心,她目不轉睛地張望。
瞧架勢像個身份不低的。什麼事大半夜的爭風打鬥,從酒樓閣子和人打去地上?
窗邊的耿老虎已經看清楚了那倒黴鬼麵容,驟吃一驚:“——廬陵王!”
坐在地上那人,玉冠簪子都摔裂,頭發狼狽地披散下來,幾層人肉墊子護著,依舊還是磕破了嘴唇額頭,血跡蜿蜒滿臉。
被人從三樓扔下去、當眾丟儘顏麵的,居然是個堂堂郡王。
廬陵王蕭措坐在地上,一時起不了身,指著他摔下來的三樓閣子恨聲大罵:
“蕭挽風!自家兄弟,絕情至此!我不曾有得罪你之處,你卻步步緊逼,欺人太甚!你入京才幾日,憑什麼把我趕去城外!今夜眾多人證在場,明日我告去禦前,看你有何話說!”
謝明裳:“……嗯?”河間王,蕭挽風?
三樓閣子敞開的窗欞邊,探出半截寬闊的肩膀。身量頎長挺拔,眉眼輪廓瞧著……有點眼熟。
前兩天自家裡才撞見過。
蕭挽風今夜同樣錦袍廣袖,犀皮玉帶,金絲小冠,通身富貴氣派打扮,側身倚閣子窗邊,垂眸下望。
“誰和你自家兄弟?”
他手裡的金杯居然還沒放下,冷眼旁觀樓下的庭院亂象,欣賞蕭措頭破血流的模樣,滿意地抿了口酒。
“你這張臉頂著蕭姓在京城晃來蕩去,便是得罪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