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之主謝崇山上書請罪的第十日,聖旨頒下。
謝家門戶敞開,香案鋪陳。謝明裳跟隨在父母兄長身後,跪倒在前院聽旨。
這是一封措辭嚴厲的旨意。
聖旨斥責謝崇山立身不正,居高位而貪墨巨額軍餉,貪蠹成性,國法難容,謝家父子即刻革職為庶民。
念在謝崇山曾經領兵救駕、千裡赴國難之功勳,責令限期三月,如數填補軍餉虧空,將功折罪,否則嚴懲不貸。
措辭雖然嚴厲,但謝家人最憂心的“抄家”、“緝拿”幾個關鍵字詞始終未出現。
也未提及遼東王謀逆案。
謝明裳從頭聽到尾,聽到“救駕”,“限期三月”“將功折罪”幾個關鍵字眼後,心弦微微一鬆。
這封聖旨看似申斥嚴厲,實則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謝氏未抄家,謝家父子隻革職,未流放,大有轉圜餘地。
似嚴實寬的一道聖旨宣到末尾時,就連謝琅都長出一口氣,輕輕撚了撚袖中準備好的沉甸甸的錢袋,準備厚禮相贈傳旨內侍——
聖旨末尾卻話鋒突轉,又以大段斥責收尾。
謝氏父子彈劾閉門思過期間,頭頂貪墨瀆罪,不知反省;交接大臣,意嫁女而後悔婚。暗行私事而廢弛公心,豈有悔改之意?
“謝氏全族留京戴罪。謝氏女罰入宮中。主者施行。”
謝明裳:“……”
前方的謝琅肩頭一震,迅速回頭後瞥。
謝明裳和兄長對望一眼,望見謝琅眼底的焦灼。
又順著他的目光,轉向前排跪倒的父親。
謝崇山麵無表情。
——
頒旨內監在前院等著領人入宮。
來謝家頒旨的,還是上回領著禁軍圍門的黃內監。
提前準備好的賞賜錢袋,臨時加兩倍分量,沉甸甸地塞過去。
換來一句含糊不明的應承:“貴家千金接入宮中等待處置,乃是禦筆親提的聖意,中書省奉聖意草擬的詔書。至於入宮之後的安排,說不準。”
謝琅便揣著這句含糊不明的“說不準”,沉甸甸地回書房。
謝家老夫妻兩個一言不發坐在書房裡,琢磨著這句“說不準。”
男丁革職為庶人,留京戴罪,這些都是受貶罷官的官員常見待遇。怎麼偏把未出閣的小娘子罰入宮中?
官員未下獄而女眷獲罪,從未聽聞過!
謝琅字斟句酌地勸說:“父親母親冷靜些。聖旨隻說‘罰入宮中’,並非‘罰沒掖庭’。不見得是罰沒入宮掖為奴。平心靜氣才好去問。”
但如何才能平心靜氣?
按照宮裡來的傳旨使者的說法,聖旨寫明“謝氏女”,謝氏未出閣的小娘子,自然有幾個算幾個,全要帶入宮裡。
頒旨之後,謝家兩個女兒,五娘玉翹和六娘明裳,即刻被禁軍領入前院兩處廂房裡看管,隻等更換宮裡帶來的衣裳,就要把人帶走。
後知後覺自己要被罰入宮裡的謝玉翹,心頭也升起“罰沒宮掖為奴婢”的猜測,想起上回錄入宮籍脫衣驗身的受辱場麵,抹著淚哭了一場,借著單獨更衣的機會,靜悄悄卸了衣帶要上吊。
頭一回上吊不熟練,踹翻凳子的動靜太大,被門外把守的禁軍聽到,大喊著把人從房梁高處救了下來。
消息隱瞞不住,鬨騰得人仰馬翻。
——倒顯得隔壁謝明裳那處廂房,格外的安靜不尋常。
謝崇山麵沉如水,當先起身:“先彆驚動宮裡的人,我們去看看明珠兒。”
謝明裳這處的廂房,幾扇門窗全部大敞開,屋裡兩個人影對坐。
宮裡宣旨的黃內監原本在在前院等著領人,驚聞謝家五娘上吊尋死,驚得他扔了茶點,忙不迭地趕來親自看守。
“哎,千金貴體,何苦來哉。兩位娘子想開些,莫要鑽了牛角尖。”
黃內監皮笑肉不笑地勸慰:“入宮之後具體如何咱不好說。但咱家這次領命,聽到的風聲……總之,不像罰沒掖庭做苦役之類的苦差事。”
屋裡一聲清脆的嗑瓜子聲。
謝明裳撇開南瓜子皮,又掂起白瓷盤一顆炒瓜子,不冷不熱道:
“黃公公聽到了風聲,卻說得含含糊糊的,叫我如何想?進宮不做苦役,難道要入宮做娘娘?”
黃內監咳了聲,依舊模棱兩可地道:“是不是做娘娘……誰知道呢。這次謝家兩位娘子乃是聖上禦筆欽點入宮,少見的情形哪。宮裡的事,向來說不準。”
哢噠哢噠響亮的聲響,幾片南瓜子皮落在地上。
謝明裳笑了聲:“真好。原本我還沒多想,被黃內監含含糊糊勸兩句,我都想上吊了。黃內監把我們兩姐妹的屍首帶回宮裡,也不知算不算交差。總之,屍首給你罷。”
說著把南瓜子扔去桌上,當著黃內監的麵解了披帛,擰成一股繩形狀。
黃內監慌忙大喊:“使不得!”
門外把守的禁軍蜂擁而入,一通忙亂,才把披帛搶去,謝明裳站在桌邊,輕輕一抬手,啪嗒,裝南瓜子的瓷盤扔在地上摔成碎片,作勢彎腰去撿。
禁軍慌忙搶上幾步,把人請去門外。七八名禁軍湧入屋裡,把滿地的瓷盤碎片撿拾乾淨。
黃內監長長地鬆口氣,轉眼去瞧謝家這位不省心的六娘子,卻見謝明裳站在門邊,形狀漂亮的唇角嘲諷上翹,削蔥般的手指間不知何時夾了一片尖銳碎瓷。
“何必呢,黃公公。”謝明裳悠悠地說。
“與其藏著掖著,不如把事情敞開來說。我心裡敞亮了,說不定還能去隔壁勸勸我那想不開的五姐,我們姐妹倆老老實實地隨你入宮。”
“黃內監偏不肯透口風,害得我心裡不敞亮——還是兩具屍首給你罷。”
安靜的廂房內閉門密談片刻。
再開門時,黃內監麵色不怎麼好看跨出門檻:“咱家知道的,都對娘子透了底。娘子對咱家的承諾需得記住了。”
謝明裳道:“放心,不尋死。免得黃公公難交差。”
黃內監冷笑道:“彆以為咱看不出,真正想尋死的人哪有六娘子這樣的?都像你家五娘子,不聲不響地去。咱家能幫襯的地方儘量幫襯,六娘子看好你家姐妹。”
謝明裳在屋裡啪嗒啪嗒地嗑瓜子。揚聲道:“黃公公答應的讓我辭彆爹娘呢。”
“等著!”
門外忽地一聲重敲。
謝明裳往虛掩的門外打量,還以為黃內監去而複返,沒想到迎麵撞見一雙哭腫通紅的眼睛。
禁軍把隔壁廂房的五娘謝玉翹送來了。
“謝五娘子想開些。多聽聽六娘子的勸。”黃內監站在庭院裡高聲道:
“畢竟——是六娘子的父兄圍門期間不知悔罪,為私事而害公心,惹得聖上不悅,才有了把你們罰入宮中的聖旨。犯事的是謝家大房,六娘子才是正主兒,五娘子是捎帶上的。現在六娘子人好好的,五娘子倒尋死覓活——何必呢。”
謝明裳衝門外喊:“好個心胸狹窄的黃內監。在我手裡討不得便宜,轉頭言語離間我家姐妹,你就這點本事?”